唐诗兴盛的原因
唐朝是中国诗歌史上的黄金时代。形式方面,无论古体律绝,无论五言七言,都由完备而达全盛之境。内容的扩大,派别的分立,思潮的演变,呈现着万花缭乱的景象。宋·计有功撰《唐诗纪事》,所录凡一千一百五十家,清康熙年间所编纂的《全唐诗》,所录二千三百余家,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这数目真是可惊。在这些书里,上至帝王、贵族、文士、官僚,下至和尚、道士、尼姑、妓女,都有作品。可知诗歌在唐朝,成为一种最普遍的文学体裁,不只是少数的高级文士的专利品。诗在唐朝这么兴盛地发达起来,自必有种种相依相附的原因。
一 诗歌本身进化的历史性
文学虽是人类的精神生产,然其本身,却也正如一种有机体的生物,他的发展也可以看出由形成至于全盛衰老以及僵化的过程。在这种发育的过程中,他的形式与内容,取着一致的状态。某一种文学,在某一个时代的兴衰状况,其外在的原因,固然是复杂多端,然其本身进展的过程,也是非常重要的事。四言诗萌芽于周初,全盛于西周与东周之际,而衰于秦汉。后代虽偶有作者,即使费尽了心力,终无法挽回那已成的衰颓。辞赋的命运也是如此。五言古诗起于东汉,盛于魏、晋、南北朝,到了唐代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光彩了。然而七言古诗以及律绝的新体诗,在六朝时代才开始形成,带着嫩草青芽的新生命,正等待着下代的园丁来培植发扬。天才的作者,正好在这块园地内大显身手,来完成诗歌本身尚未完成的生命。加之辞赋一体久已僵化,旁的新文体尚未产生,于是文人的创作,全部集中精力于诗歌,因此造成那种光华灿烂的成就。然而经过了那三百年许多天才的努力,诗又到了衰老僵化的晚期,词体逐渐形成,于是到了五代、宋朝,诗的地位就不能不让之于词了。王国维氏说:“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逆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中衰者,皆由于此。(《人间词话》)”我们可以知道文体本身的兴衰现象,在文学的发展史上,是占着重要的地位的。明乎此,那些贵古贱今的谬说,也就不攻自破了。
二 政治的背景
在君主集权的时代,政治的势力,给予文学发展以重要的影响。因为当日的文学,全掌握在官僚士大夫的手里,这些人都是承奉着君主的心理,以此干禄得宠。汉代的赋,建安时代的诗,梁陈时代的宫体文学,我们都可看出政治与文学交互的直接影响。有唐一代几个有权力的皇帝,无不爱好文艺音乐,提倡风雅。太宗先后开设文学馆、弘文馆,招延学士。编纂文书,倡和吟咏。高宗、武后,更好乐章,常自造新词,编为乐府。中宗时代,君臣赋诗宴乐,更时有所闻。
到了玄宗,这种风气更盛,他自己是诗人乐师兼优伶,在新旧的唐书的《音乐志》、《礼乐志》内,有不少他与臣妃倡和共为欢乐的记载。他那种浪漫荒淫的程度,并不亚于陈后主与隋炀帝。几乎步他们的后尘,遭了亡国杀身之祸,幸亏祖宗们那百年来的经营,替唐帝国建立了较为稳固的基础,因此得以苟延残喘地在动摇中又维持了一百多年的帝国生命。其他帝后,亦多爱好文学,提奖后进。如宪宗召白居易为学士,穆宗征元稹为舍人,皆是以诗识拔。文宗因爱好诗歌,特置诗学士七十二人。白居易死后,宣宗作诗云:“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当日的君主,这样敬礼诗人,一面是增加诗人的声誉,同时又给青年作家以重大的引诱与刺激。“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这种现象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加之唐代以诗取士,于是诗歌一门,成为文人得官干禄的终南捷径,而成为明清两代的制艺,作为当日青年们的必修科目了。幼年时代起就从事诗歌的学习与训练这种事迹,在唐代诗人的传记里,是常常记载着的。在这种环境下,诗的兴盛发达与普及,自是必然的现象。考试时因为格于那种歌诵的官样文章与形式的限制,自然难得有精彩的作品,但这种考诗的制度,提倡作诗的风气加强技巧的训练,那是无疑的。《升庵诗话》引胡子厚云:“人有恒言曰:唐以诗取士,故诗盛。此论非也。诗之盛衰,系于人之才与学,不因上之所取也。”王世贞也说:“人谓唐以诗取士,故诗独工,非也。凡省试诗鲜有佳者。”他们这种过于重视天才的意见,是极不可信的。《全唐诗·序》说:“盖唐当开国之初,即用声律取士,聚天下才智英杰之彦,悉从事于六艺之学,以为进身之阶,则习之者,固已专且勤矣。而又堂陛之唱和,友朋之赠处,与夫登临䜩集之即事感怀,劳人迁客之逐物寓兴,一举而托之于诗,虽穷达殊途,而以言乎摅写性情,则其致一也。”这种尊重事实的意见,较之胡、王诸人的观念论,是要通达公允得多了。
三 诗人地位的转移
唐诗的特色之一,是其内容包含的丰富。由那些内容,我们可以看出当日社会生活与诗人生活的变动与复杂。在那些作品里,无论自然山水,战场边塞,农村商贾,宫妃贵妾以及尼姑妓女的生活,政治的现状,历史的故事,贫富阶级的斗争,妇女问题的提出,以至于人生哲理,离别爱情,无不加以描写。因此扩大了诗的境界,加强了诗的生命,抬高了诗的地位,丰富了诗的内容。这种进步的现象,是唐以前的诗歌所没有的。这便是因为往日的诗坛,除了少数的民歌以外,几乎全是掌握在君主与贵族的手里。他们都是养尊处优,缺少人情世故的体验,不了解人生的实在状况,尤其缺少下层痛苦民众的情感与意识。他们拿起笔,自然只能倾心于古典文学的辞藻与形式,专表现他们那种特有的狭隘的宫廷风景与贵族的上等生活。汉赋我们不必去说他,试看《古诗十九首》的作者比较接近民间,因此在那些作品里,还能透露一点现实社会的消息。但一到建安,诗歌立刻落在曹氏父子的手里,那诗的趣味就两样了,在艺术上虽有了不能否认的进步,但他们笔下的高尚的技术,渐渐地同实际的社会与民众的生活一天天地隔离了。其间如王粲、陈琳的生活经历较为复杂,实地的体会了一点社会人生的苦痛,因此在《七哀》与《饮马长城窟》诸诗中,微微露出来了一点民众的声音与离乱生活的影子。到了两晋、南北朝,门阀之风极盛,朝廷与文坛,几乎尽为贵族子弟与君主所占据。这些贵族子弟与君王,总是附和一起,谈玄大家谈玄,信佛大家信佛,做色情诗大家做色情诗。他们的生活,同民众相隔千万里,民众的痛苦,他们不能了解,也无从了解。在这种情状下,他们的作品的内容自然是贫薄,诗的情感,自然是只限于那特殊阶级的情感。由两晋的游仙文学,梁陈的宫体文学看来,便可了解那作品中的内容是如何的单调,更可了解那特殊阶级的生活情感,同民众的生活情感,是隔着多么远的距离。同时也可知道那些同民众社会绝缘的君主贵族,也只能写那种虚无缥缈的仙诗和那些女色肉香的艳曲。六朝诗人,只有陶潜、鲍照出身最为贫穷因此在他们的作品里,时时吐露出现实社会的色彩与农村田园的音容。在这里与其用天才来解释,不如用社会人生的实际体验的生活基础来解释。这种体验不是那些君主贵族可以用爵位与金钱换得来的,一定要自己确确实实地走过那一段路程,才可以得到。
到了唐代的诗人,这情形就两样了。那一批有名的作家,都不是君主贵族的特殊阶级,大半是出自民间,他们都有丰富的民众生活,与现实社会的体验。我们试检阅一下高适、岑参、王昌龄、李白、杜甫、孟郊、张籍、元稹、白居易诸人的历史,便会知道他们都是从穷困与流浪中奋斗出来的。他们有的虽经过科举的考试或贵人的推荐而入了官场,但他们的情感意识,仍是民众的情感与意识。民间的疾苦,他们见过听过并且也经验过,只有他们才能够了解才能够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于是诗的内容日益丰富,诗的意义与境界日益高远,不像从前那样只限于某一部分的窄狭范围了。从君主贵族掌握的诗坛,转移到民间诗人的手里,实在是使唐诗发达起来光辉起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四 新民族的创造力
自五胡乱华到隋唐一统的那几百年中,是汉胡民族血统的大混流时代。当日的政权,虽是南北对立,但文化与血液的交流激荡,一刻也不曾停止。到了唐代,这种新民族算是酝酿形成,无论人民的气质艺术的风格,都呈现出一种新形态新力量来,把这种新民族的精力,反映于政治、军事或是文学各方面,自然都会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创造精神与动人的光彩。近人常以混血儿的关系来说明李白那种惊人的性格,并不是无理的事。梁启超氏说:
五胡乱华的时候,西北有好几个民族加进来,渐渐成了中华民族的新分子。他们民族的特色,自然也有一部分融化在诸夏民族的里面。不知不觉间便令我们的文学顿增活气,这是文学史上的重要关键,不可不知。这种新民族的特性,恰恰和我们的温柔敦厚相反,他们的好处,全在伉爽直率。……经过南北朝几百年民族的化学作用,到唐朝算是告一段落。唐朝的文学用温柔敦厚的底子,加入许多慷慨悲歌的新成分,不知不觉便产生出一种异彩来。盛唐各大家为什么能在文学史上占很重要的位置呢?他们的价值在能洗却南朝的铅笔靡曼,参以伉爽直率,却又不是北朝粗犷一路。
——《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情感》
他从南北民族的混合,来说明文学上的新风格与新精神的产生,确是拔时流的卓见。唐诗风格的复杂,气势的雄奇,创造精神的丰富,生命力量的充足,我们都要从这种地方来求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