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诗人

讲到民歌，南北本可分庭抗礼，并且双方的作品，也都能充分地表现南北不同的地方色彩与民众的生活情调。但文士阶级的作品，北方就远不如南方。虽说魏文帝极力提倡文学，与群臣联句作诗，但究因基础贫弱，在那种游牧民族的统治下，想建立优美的艺术成绩来，自然是一件难事。在当日少数的文人里，不是南人入北，便是北人模仿南风，真能创作代表北地风光的作品的作家，真是少见。就是脸炙人口的魏·胡太后的《白杨花》，也是一种南化的色情诗。诗云：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谁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胡太后是魏·宣武帝之妾，子明帝即位，称太后临朝，逼通杨华（本名白花），杨惧祸，逃入梁朝。胡太后很恋爱她，作《杨白花歌》，使宫女歌唱，音调非常凄婉，这诗可看作北方贵族文学受了民歌影响的代表。情感极其热烈，而能用哀怨曲折的象征句法表现出之，自然是后魏一代的杰作。至如萧综（梁武帝第二子，后奔魏）、高允、温子昇（晋代温峤之后，祖父恭之始迁北方）等，虽以诗名，然俱无特色，不足叙述。

北齐文学界最负重名的，是邢邵（字子才，河间人）和魏收（字伯起，钜鹿人），他俩与温子昇齐名，世有北地“三才”之目。然他俩的作品，现存者不多，小诗稍有情趣。例如：

绮罗日减带，桃李无颜色。思君君未归，归来岂相识。——邢邵《思公子》

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红妆玉箸下成行。——魏收《挟琴歌》

这种诗一看便知道是受南方宫体文学的影响，毫无北方的气概。邢邵的诗还有一种敦厚之趣。魏收这一个人的行为，本来是卑鄙淫荡，所以反映在诗中的情感也就俗而低了。邢、魏以外，裴让之（字士礼），萧悫（字仁祖）的诗中，常有佳趣与佳句，今各举一首作例：

梦中虽暂见，及觉始知非。辗转不能寐，徙倚独披衣。

凄凄晓风急，晻晻月光微。空室常达旦，所思终不归。

——裴让之《有所思》

清波收潦日，华林鸣籁初。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

燕韩湘绮被，赵带流黄裾。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

——萧悫《秋思》

这些诗当然也是宫体文学的化身。不过前篇确有一种清远之趣，敦厚哀怨，没有那种香艳的恶气味。后篇三四二句，自是极好言语，颜之推评为萧散，诚为确论。后二句虽柔弱不称，而此十字，也就很可宝贵了。

看了上面这些北方诗人的作品，知道无论形式内容，都受了南方诗歌的感化，南方那种唯美文学的思潮，已侵入了北方文坛的领域。到了北周，因此有些人起来反抗，提倡复古的运动。《北史·文苑传》说：“周氏创业，运属陵夷。纂遗文于既丧，聘奇士如弗及。是以苏亮、苏绰之徒，咸奋鳞翼，自致青紫。然绰之建言，务存质朴。遂糠粃魏晋，宪章虞夏。虽属辞有师古之美，矫枉非适时之用，故莫能常行焉。既而革车电迈，渚宫云撤。梁、荆之风，扇于关右，狂简之徒，裴然成俗。流宕忘反，无所取裁。”可知虽有苏绰们的提倡复古，但仍是抵不住南方的唯美思潮。当日庾信、王褒以及王克、刘榖、宗懔、殷不害一大批人的入北，实为助长这种思潮的最大原因。于是北方的文坛，倒要让王褒、庾信们来代表了。他俩都是在南方的文学环境锻炼惯了的，但到了北方以后，他们的作品，确带了北方那种清贞刚健的情调，而放出异样的光彩。

王褒字子渊，琅玡人，是王融的本家。年六十四岁，生卒年不详。梁元帝降西魏，王褒随入长安，便高官厚禄地归顺于北方了。他的乐府诗，格调颇高，那种壮健之气确能超出前人格调之外。如《高句丽》、《燕歌行》诸篇，可为其代表作。《燕歌行》作于梁时，对于关塞寒苦之状，已能曲尽其妙，难怪他一到北方，他的五言诗也变为凄切雄浑之辞了。例如：

关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影亏同汉阵，轮满逐胡兵。

天寒光转白，风多晕欲生。寄言亭上吏，送客解鸡鸣。

——《关山月》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

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

——《渡阿北》

庾信字子山，河南新野人，是庾肩吾的儿子。诗文与徐陵齐名，称为“徐庾体”。元帝时，聘于西魏，不久梁亡，遂留长安。后周陈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许还其旧乡，唯庾信与王褒留而不许。他在那种环境之下，位虽通显，亡国之痛，怀乡之情，是时时侵袭着他的胸怀的。然而这种情感，又不能真切地暴露，只能含蓄曲折地表现出来，因此在他的作品里，有一种深沉的忧郁，哀怨的愁情，再涂上那种北方特有的地方色彩，于是更显出一种苍茫刚健的情调了。他在《哀江南赋》中说：“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岁。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 这正道出他晚年悲苦的心境。他的好作品，都在这种心境之下写成的。

萧条亭障远，凄惨风尘多。关门临白狄，城影入黄河。

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谁言气盖世，晨起帐中歌。

——《咏怀》二七首之一

昔日谢安石，求为淮海人。仿佛新亭岸，犹言洛水滨。

南冠今别楚，荆玉遂游秦。傥使如杨仆，宁为关外人。

——《率尔成咏》

扶风石桥北，函谷故关前。此中一分手，相逢知几年。

黄鹤一反顾，徘徊应怆然。自知悲不已，徒劳减瑟弦。

——《别周尚书宏正》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重别周尚书》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寄王琳》

这些诗比起他在南方所作的那种亳无内容只图藻饰的《咏屏风》诸诗来，无论在哪方面，都显出不同的情调。他心中蕴藏着无限的隐痛与深沉的乡愁，通过他作品的全体，完全一变他往日的风格。可知自然与个人环境对于文学的影响，是多么有力与分明。如果他的生活，不遭受这段流落的境遇，舒舒适适地老在南方做着官，那么他的作品，永远是同徐陵们一流罢。《北周书》本传评他说：“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扬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如专论词赋，这些话还说得过去，若论到诗，还以杜甫说他老成，说他清新的话，较为公允。平心而论，在中国诗歌史上，由六朝入唐，鲍照、谢朓、阴铿、庾信诸人，是几座重要的桥梁。这些人努力创造的成绩，都是后代诗歌发展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