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长都城里下了一场铺天大雪。

这样大的雪在南国很是少见，但若放在西域就只道是平常。在炅先生的记忆里，幼时的每一个新年，便都是在文娘宫中就着这样的雪，二人相依为命着过的。而这几年独自在外，他早已习惯了不过新年，毕竟阖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景象，从来都与他无缘。

芝兰院里，炅先生提前给全院上下放了假，寂静的夜里就只剩下了屋外雪花纷落与屋内炭火燃烧的声音，不免显得有点儿冷清。炅先生笔下写着一封寄给文娘的家信，搁笔时正好是二更时分，于是他带着点倦意拢了拢衣襟，起身走到窗前。

宫墙深深，将芝兰院与外面的热闹隔绝开来，炅先生估摸着坤明宫里的家宴宴饮正酣，还得有些时候才会结束。他记得撒太子说过，会早些从宫宴上撤回来，但君王所设的宴席哪里是说撤就撤的，何况他来年便年满十五，今年可是他参加除夕夜宴的最后一年。

但他心里总归还是存了一点点期待，于是他唤了阿千进来，叫他帮自己温一盏清茶，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去一趟膳房，叫他们备几样夜宵，再煮一碗醒酒汤。”

万一呢，他想。

其实炅先生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可能是希望撒太子是一个重视承诺的人吧。于是他随意从案上拣了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看着，边等着宫宴散场。

亥时四刻。炅先生以手支颐，另一只手搭在书册上，已看得有了几分困意。将梦将醒间，他觉得眼前似乎多了个人影，于是堪堪抬头。撒太子已在书案前站了一会儿了，见对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不由得笑了出来。他示意刘真近前，很愉悦地嘱咐道：“你去膳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一并端过来吧。”而后便毫不在意地在侧席上坐下了。

炅先生想起自己差去膳房叫的宵夜和醒酒汤，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不过他很快平复了心情，开口时已很自然：“真是从宫宴上提前撤出来的？”

撒太子嗯了一声，“鬼后看我碍眼。我说一句不胜酒力，她自然就让我先回来了。”

这话里虽有几分小得意，却更让人觉得有点可怜。炅先生于是选择性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陛下对你明年什么安排？”

撒太子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这让炅先生感到太子大概是真的不胜酒力。但当他正要把话头收回去改日再问，便见太子带着点恍惚答道，“父皇他说，让我去六部里挨个待上一阵儿，跟着六部官员办办差事，熟悉政务。”

这明显是机械性地重复陛下的原话了。炅先生心下迅速转了一转，判断这位陛下对太子虽然算不上着重栽培，但也着实是挺不错。宫中那些不靠谱的传言，大抵只是鬼家族不甘心想掀起点波澜罢了。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刘真便将几样精致的吃食和醒酒汤一并呈了上来。心里正想着别的事儿，又有点醉意的太子自然没想起来去疑惑为什么膳房里会提前备着醒酒汤，也忘了去在意明明说是陪先生吃年夜饭，先生却基本没怎么动筷。待得他有点心急地吃完，再看一看漏更显示的时间，便露出了挺满意的神情。接着他看向炅先生，说出了之前心里一直惦记的事情：“等到子时整，紫宸殿那边会放烟火。东宫的后花园里有一处水阁视线正好，我带先生去看看吧。”

户外的雪还没有停，寒风夹带着雪花，落到衣帽上很快便化成了一片晶莹。炅先生走在太子身侧，却不太能感觉到冷，心底反倒有一点莫名的暖意。

初入东宫之时，他曾有些拿不准应当如何与太子相处。谋士这个身份介于老师和臣子之间，论年龄资历，他还不够做他的师长，而论身份，他们又谈不上君臣之别。而这大半个月下来，他却好像能理解史书上常将谋士与主人比喻为情同手足的形容了。他在木兰皇宫里也有过兄弟，但却从没有哪一个待他会像撒太子一般亲近。

两人在水阁中坐下，撒太子偏头看着先生，见他双手拢在斗篷里，平日就比常人更加苍白的面颊现下被冻得有些发红，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看向候在门口的刘明。

刘明会意，赶忙几步上前，将捧了一路的精致物件递了上来。

那是一个雕工很精致的手炉，炉盖上雕着木兰花的纹饰。炉中火炭的温度控制的不温不烫，捧在手里刚刚好。

撒太子接过手炉递给炅先生，略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能遇到先生真的很幸运。”变了声的少年嗓音低沉，加上因酒而添上的三分磁性，听起来很是好听。

炅先生的眼眶有点泛红。他将手炉笼进袖中，很感性地应道：“得以辅佐太子，是炅的荣幸。”

太子闻言，有点毁气氛地噗嗤笑了。他觉得先生有时候太过谨慎和小心，把自己活的像个板正的朝廷官员，所以故意开口调侃，“大过年的，先生你还跟我说什么场面话。”

炅先生当然知道太子是怕他拘礼，于是也跟着笑，“这话头可明明就是殿下先挑起来的。”

太子知道先生没有在跟他客套，便放下心来，进而认真道：“我是真的觉得很幸运。老师年纪大了，不管朝堂事，来年事那么多，若不是恰好认识了先生，我自己是真的怕会乱了手脚。”

这话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依赖和亲近，让炅先生喉间微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他一直以为，是因为二人从小长在宫中的经历相似，才会更易萌生出惺惺相惜的情绪。但这大半月里，他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却能感到太子对他可是真心实意。

他也觉得，撒太子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无论是作为自己当下的主人，还是作为一国储君。虽然两国终究立场不同，但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愿意辅佐他坐稳太子之位，哪怕到了两国之间针锋相对迫不得已时，他也可以尽己所能去保全他。

子时钟声敲响时，撒太子握了握炅先生的手，看着紫宸殿的方向，仿佛自言自语、又宛如叹息一般：“先生啊，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

烟花冲天而起，在噼啪作响的喧闹声里，撒太子隐约听见了炅先生鼻音很重的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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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鸡撒太子！一个手炉就想套路我炅！

炅先生也是的！怎么这么容易被感动！能不能争点气！

“板正的朝廷官员”——老干部的古代叫法

妈的这章好甜！！！好想抱住炅先生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