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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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散文:《阿黄》

没想到八十五岁的母亲竟然养了一条犬,还给它取了个名字:黄黄。

说心里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说它是宠物吧,没颜值;叫它是看家犬吧,又不够凶猛。去年国庆节回家,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眼睛瞄一下便觉得它像是一只吃了睡睡了吃,养得圆滚滚、肉嘟嘟的大黄猫。它来母亲家两年多了,声音还不曾改变,明明是雌性却整天吼着一副娘娘腔,如一个发育不良的黄毛丫头。

我记得母亲是不喜欢养猫狗的。住在老屋的时候,除了家里的鸡鸭,还有一种动物就是屋后那头一天到晚没吃饱过一样,紧一阵慢一阵长一声短一声吼得没完没了的黑猪。没养狗养猫。母亲说,人都快吃不饱了,养它们干嘛?饱一顿饿一餐嗷嗷叫着听听也是作孽。

唯一养过的一条狗还是读初中的哥哥偷偷抓回来的。他在门边靠墙的柴垛下,抽空了一个小洞,洞口用碎砖码了一个极小的院子。我家的屋檐就成了狗院的天棚。那是一只小花狗,黑白两色,像极了小熊猫。因为院子没出门,有着好奇心的小狗总是爱将它的两只前爪搭在砖头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院外的世界,可惜它的后腿力气不够,怎么蹬也翻越不出“围墙”的阻隔。

有天母亲拽柴把,慌忙中碰落一块砖头,砸得花狗喔喔尖叫。母亲没理会,拣菜做饭忙得团围转。屋后猪的吼声还要大哩,还有我和弟弟叫饿的声音。母亲根本没有理会的闲心。直到哥哥放学归来,听到狗叫,来不及放下书包,埋下头翘起屁股去安慰,这才发现花狗的一条后腿断了。狗在叫,哥哥在流泪,他一边用树枝做夹板绑住那条断腿,一边满口咬定是母亲故意整伤花狗的,任凭母亲怎么解释也没用。不久花狗死了,哥哥气得一个多月没和母亲搭腔。

母亲不得不发誓,今后谁也不准抓狗,抓猫回来。在家里,母亲很强势,这底气来源于她的身体,力气。生产队里的人都叫她男子汉,两百来斤的担子压在肩上,也是快走如飞。所以她的话就是家里的圣旨。

在以后的几十年时光里,母亲和父亲不仅没养猫、狗,也没养猪,连同他们的孩子也去了异乡。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从程家墩搬到村里的桑园场,又从桑园场搬回程家墩。从屋内到地头,一起进出,一起经历风风雨雨,一起经历春夏秋冬。虽然父亲是个一米八几、身材也不算瘦弱的汉子,但生活中,他什么事都让着母亲,也无微不至地体贴、关爱着母亲。他们没红过脸,更没争吵打骂过。他们最盼望的就同我们小时候最盼望的一样,就是过年,短短的几天,他们的笑声比那一年都多。直到二O一七年冬天,父亲去世,丢下母亲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里。

国庆假期的第二天我回到了程家墩,母亲在菜地里浇菜水。我进了锅屋里,拎出一把小木椅,出门。经过鸡舍,脚步声惊动了里面十几只低头啄食的老母鸡,它们“唰”地昂起头,闻到恐怖气息似的纷纷朝里面挤,挨到墙了,涌成一团。“叽叽喳喳”,瞪圆了眼睛。我径直走过。秋阳挂在西边天上,像要掉下来一样,依旧强烈的光泻下,枇杷树宽厚的叶子下面有块画笔画出的浓浓阴影。

我坐在影子里。

一抬头,发现“黄黄”也趴在鸡舍前的阴影里。鸡不怕它,得到庇护似的回到用网拦起来的前沿,“咯咯咯”地长鸣。“黄黄”也不睬它们,趴在地上,前脚后腿伸得笔直的,连尾巴也像一根短柴棒搭在屁股上一样;粽子似的脑袋搁在前腿上,两只大耳朵像两片飘过来的落叶,差点将眼睛也覆盖住了。这模样,让我想到猎户晾晒剥下的兽皮。

心想逗它玩玩。我卷圆了嘴唇,试试吹声口哨。有点沙哑的声音在有些透风的牙齿边顿了顿,但还是传过去了。“黄黄”两片落叶般的耳朵立刻像竖起的雷达,接收有声无形的电波信号;前腿“嗖”地支撑起来,上身斜斜的,像一枚随时可以发射出去的导弹。我再伸出手臂,手心朝天,四根手指朝怀里勾了几下。它没理我,竟然还趴了下去,仿佛对自己刚才过份的灵敏有些不满,“嗷嗷”了两声,又闭上了眼睛。

母亲刚好从菜地那边过来,手里拎着一篮子春色。她笑着说,甭着它身材小,不晓得有多精明呢!别人扔吃的,它都不闻,你哄哄它它会理你?我对母亲说,天快冷了,得防别人下药毒它哩。母亲回答我,它胆子小,只晓得围着我转,不往别处跑。和你小时候一样,村子外也不敢去。

吃饭的时候,就我们俩,母亲坐在我对面。随便吃随便聊,聊着聊着就聊到我下次回来的时间,这是我每次回家母亲必聊的话题。似乎是不舍得我走却又感到无奈。母亲还不糊涂,总是小心翼翼地询问。她说,父亲走了五个年头,快四整年了。今年冬至还回不回来。我说这些年都回来做冬至了,今年应该还会回来的。母亲笑了,很开心的样子。说着话,头不时地歪向桌子下面。我也歪过头。原来是“黄黄”不时用前腿在挠母亲的脚背,像猫玩捉老鼠的游戏。母亲用脚拐推推它,催它去外面玩去,等会会给它吃的。声音柔柔的,像是溪中的石块被水流冲圆了棱角,发不出哗哗的响声。我说,它听你话么?母亲说,听啊,不过它离不开我,离我不会远的,连晚上睡觉也都在房门边上。我好奇地盯着它。

果然,“黄黄”真的出门了,摇着短小的尾巴,屁股一扭一扭的,钻进夕阳下,像只小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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