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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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周虚弱地趴在八楼窗边,透过玻璃往外看。这个位置的视野极好。抬头低眸,沅水都一览无遗。冬天的沅水没有夏天的热辣,只是蜿蜒地流淌。

江边的步道上,零零星星的树叶摇摇欲坠。三三两两的行人缩着脖子不知道是散步还是在赶路。

如果是夏天就好了,老周看着白色飞鸟掠过水面想,夏天的沅江,碧水长流,两岸成荫,河风习习,他就不用整天待在这沉闷的病房内,他可以去江边走一走吹一吹风,顺水而下或者逆流而上都可以。

老周喘着粗气,缓缓抬起了右手。手上的针眼处又青又紫,还有些隐隐作痛。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那个为他扎针的实习小护士。

小护士第一次给他扎针时,又是拍又是搓找了半天的血管,扎得他冷气只抽,看得隔壁陪床大妈额头揪成川字,忍不住叫出了声。

小护士按住往外喷的血,满脸通红,嗫嚅道,我叫别人来吧。

老周忍住痛,和蔼道,没事,你扎吧。

小护士走后,隔壁陪床啧啧啧几声,道,为什么不换人扎针?多疼。

老周看着小护士的背影,笑呵呵的,我外甥女也是护士,也在实习。她多像我外甥女。

2

老周费力地推开窗。窗户刚开一条小小的缝,他的脸就一阵清冽,眼前一片清朗。其实,在住院的这段时间,他只要坐起身,稍稍抬头,就能看见满江沅水。但术后,来自身体的巨大疼痛使他不得不躺平。他只看见四周苍白的墙壁和墙壁上永远没有打开过的电视,消毒水充斥了整个房间。偶尔坐起来,他只能透过厚厚的玻璃俯瞰,沅水像块上了灰尘的蓝色镜子,单调而模糊。

今天,是他术后第一次开窗。

可能是阴天的原因,江水显得深沉,泛着灰蓝的色彩,偶尔泛起微弱的光斑,像是被风吹散的银色碎片。凤凰山、沅水桥、鹿鸣塔像浮在水面一样晃荡着。浪花拍打着江岸,跃起,落下。沅水簇拥着,一波接一波地相携向东而去。

沅水下游有个叫清浪滩的地方,滩两岸是稀稀疏疏的吊脚楼。老周的家在那里。

风调皮了,一会儿肆意地摆弄着他的白发,一会儿又在耳边吹着口哨。

一股久违的感觉让他眼睛发潮,脑海里一片大江汹涌。他干脆闭上眼,身体微微前倾,大口大口的开始呼吸,像站在门口的田野呼吸土地的气息。

寒冷的空气和着沅水的甘烈从鼻腔和口腔迅速进入胸腔腹腔以及四肢百骸,他来医院的十多天里,从来没有像此刻酣畅淋漓过。

3

半年前或者更久以前,老周觉得肚子发胀,恶心,吃不下。他没在意,他这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没去过医院。在这之前,他有个头痛脑热的,忍忍就能过去或者喝杯酒洗个热水澡发发汗就好了。稍微严重点的,喝两天村口赤脚医生自制的草药,躺个一天半天,照样上山下岭。

可是这一次,他都躺两天了,草药也吃了,肚子还是胀,没胃口,想吐,除了上厕所,他都没怎么下地。

老婆急了,说,赶紧去医院吧。

老周底气不足道,没事,躺几天就好了,中药见效慢。

老婆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急道,你不去医院,我只能叫儿子女儿都回家。

儿子远在他乡创业,事业正在起步阶段,他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更不想在他事业关键时刻成为他的阻碍。至于女儿,嫁出去了,有自己的家庭,婆婆身体不好,分身乏术。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想麻烦儿女。

老周忍着胀气,硬撑,我自己身体有数。你告诉孩子干嘛呢?他们知道了会担心,吃睡不好。

老婆带着哭腔:你有啥数?你是医生?都什么时候了,还嘴硬。

老婆说,你忘了,娘舅因为一个划伤口一拖再拖,最后花了多少钱都没救回一条命……老婆后知后觉地闭了嘴。

老周的手反射似的摸了摸腹部。感觉那里在隐隐作痛,他的心里突然萌生出不好的预感,脸色发白。

过几天再看看。老周说。他一点不想出去,即使生病了,他还是不愿离开自己的家。

4

女儿红星来时,老周正坐在床上皱着眉喝中药。

爸,哪里不舒服?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红星看着黑乎乎的中药问。

没哪里不舒服,老周把中药碗递给她。

红星看着碗里的不明物,着急道,到底哪不舒服?不要硬撑,该去医院得去医院。

红星有点生气,别人家父母有点风吹草动就去医院,她的父母能忍则忍能拖则拖……红星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要不是今天她路过娘家顺便来看看,她都不知道父亲躺床上几天了。

快好了。老周耷拉着眼皮自我安慰,他是真的不愿麻烦儿女啊。

你怎么来了?你婆婆身体不好,你这一走谁照顾?老周岔开话题问。

红星更生气了,都这样了,关心一下自己好不好?又觉得这样跟父亲说话有点不好,声音软了下来,我们家都好,你不用担心。我陪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我不去,我没啥事,你回家去,老周还在嘴硬,但发胀的肚子使他说话显得精神不济。

红星看着这个倔强的老头,眼圈一红,叹了口气,我陪你先去医院检查,完了我就回家。

我又不痛,我没病,你回去吧。我自己身体自己心里有数,我哪都不想去。老周皱着眉强调。尽管在床上躺了两天,他觉得自己过不了几天照样能吃肉喝酒。说起来,他好几天没喝酒了。

我们只是去医院检查,没病更好,大家都放心,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回去,我不回去。

我都说了,我没病,老周边说边躺,去了医院,没病也有病。你回去,把自己家照顾好就行。

生病也不去医院,尽拖,你是想严重了再去还是疼得不行的时候再去?你不知道我们很担心你啊?红星突然又提高了声音,涨红着脸凶巴巴的。

老周吓了一跳。他的两个孩子从来只有他朝他们凶,今天却是反了,他的女儿竟然朝他凶了,跟他急了。

他有些心虚。

5

红星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几张拍片,轻松地对老周说,爸,这是你的拍片,医生说了,你左肾结石有积液,要动手术。

他听过这种病,就是肾脏内长了石头。村里有好几个人犯过,都只在腹部开了个小口子。出院后,照样吃喝睡觉种田犁地,他应该和他们一样。他就是不懂,肾脏怎么会长石头,真是莫名其妙。

他接过红星递过来的一张片子,眯着眼,举起来,对着光背着光放在眼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片子上没有任何字,一片黑一片白一片灰,看得他一头雾水。

红星说,爸,你年纪大了一点,手术后,可能要多住几天院。

他七十岁的人了,自然不能跟村里那些人比,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他想。

就是回家要晚几天。他有点遗憾,哪里都没有自家里舒坦,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家里的事你别担心。我跟妈说了你要住几天院。鸡鸭鹅一只都不少,等你好了,都炖给你吃。

他笑,脸上的皱纹和沅水一样层层漾开。

你自己家呢?要不然,你回去看看。

我家都好,他们叫我陪陪你。女儿说。

嗯,还有,我来医院的事不要告诉你弟,已经麻烦你,不要再麻烦他了,一家人围着我转,我烦,没病都会整出病来,我已经耽误你许多天了。

自己孩子有什么麻不麻烦?红星不满地抗议。

6

风大了。寒风横冲直撞地穿过沅水桥墩,吓得江堤的银杏树瑟瑟发抖,又从窗户争先恐后挤进来,侵入到老周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老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爸,爸……红星送姑姑去楼下,回来就看见爸爸趴在窗户边吹风,吓得不轻。这要是被吹得感冒,对一个术后的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红星跑过来,随手在病床上捞起他的外套为他披上,又忙不迭地关上窗户,紧张地说,爸,冷,我们躺床上去。

难得父亲下床,红星其实一点也不愿打扰他。病房内暖气如春,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是那么苍白,那么虚弱。

老周一点一点地收回目光,江面一点一点地缩小,室内的空气一阵暖似一阵。他迎上女儿关切的目光,装作轻快地说,没事。

在手术后的这么多天里,老周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床上,躺得他腰酸腿痛。他不明白,明明说只是一场肾结石的手术,为什么他的胸口开了那么长的口子,从胸部到腹部,上面还锁有四个纽扣样的东西。左右腹部各有一个袋子。有很多次,他想问问自己到底是什么病?但是话到嘴边他终究还是没问出口。还有,在他检查结果出来第二天,儿子丢下一切就回来了。

女儿伸出手,搀着他。

老周小心翼翼地侧过身,棉质的病号服拂过墙,腹部有了轻微的触感。透过窗户,他看见那一江灰蓝色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7

老周哼哼唧唧地上了25床。24床叫老李的正在收拾东西,今天是他出院的日子。

他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豁着牙,抑制不住地跟左右说,喂喂,我今天出院回家了。

老周的心里一阵羡慕。老李比他小五岁,来了一个多月。和他一样,他的左右腹部各吊了个袋子,十几天前,取了一个引流袋,还有个袋子听说三个月后再来复查。他们虽然交流并不多,同室相处,却最能引起同病相怜的共情。

恭喜你啊,终于回家了。23床侧着头说。

老李点点头,可憋坏我了,再也不想来这地方了。

这鬼地方谁愿意来?红星低着眉在心里嘀咕。

你很快也会出院。老李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老周床边,他已经脱下病号服,换上了干净的家居服,脸上洋溢着笑容,将几盒纯牛奶和几根香蕉整齐地放在床头柜上面。

红星把床摇躺下,老李帮老周掖好被子,拍着他的手说,好好养,不着急,心态好,病好得快,过年前大家都能回家。

老周嗯了声,微闭着眼,想着蜿蜒东流的沅水,沅水细流上的吊脚楼。

8

从老李回家那天开始,老周就渴望自己能早点回家,越快越好。他曾试图问主治医生他什么时候能回家。主治医生只是隐晦地表示这病只能慢慢修养。尽管有医生全力以赴的救治和女儿无微不至的照顾,老周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他的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他多么想回家。年猪该杀了,糍粑得做了。他不在家,老婆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

我什么时候回家?老周再一次用探询的目光看着红星。

红星的眉毛不自觉地紧了紧,父亲几乎每天都会这样问。她每次都搪塞着,她觉得自己快编不下去了。

她看着日渐瘦削的父亲,红星说,我等下问问医生。

老周的目光暗淡了。他早知道是这样的回答。他基本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病情,全家都善意地瞒着他,都心照不宣地避免这个问题。

我还能过多久?老周闭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红星的酸楚沅水般涌上来,她红着眼圈努力地往回憋,强颜欢笑哽咽着:爸,你怎么这么说……

老周更加确定自己的病情,淡淡的,嘿,别紧张,我就是问问。

9

过了腊八就是年。医院的腊月里,却是一日比一日冷清。23床也出院了,8号病房就剩老周了。老周一天比一天沉默,胃口也越来越差,更多的时候还是睡。

趁老周睡觉,姐弟俩到了走廊尽头。尽头的窗户开着,寒风稀薄了走廊的暖气。一眼望去,阴沉沉的天似穹庐笼罩着灰色沅水,沅水沉默着向东流去。

姐弟俩眉头紧锁。医生说父亲的病最多再活半年,在他们潜意识里,只要父亲不出院,医院就能保他平安,出了医院他们不敢想。可是回家,是父亲住院期间说的最多的两个字。

我们带爸爸回家吧。红星看着沅水,红着眼圈说。

是啊,爸想家了,越来越想。小周蹙着眉。

回家是爸爸最高兴的事,我们都要高兴点。红星说。


得知终于可以回家了,老周的脸色苍白中带了点红潮,比往日起色了许多。女儿给他穿上了厚棉袄,他嫌笨,挣扎着要自己走出病房。

医生护士都来告别。

主治医生朱医生说,老周,出院后遵医嘱,心态积极点,慢慢养会好的。

老周缓缓点头。

出了院门,一直俯瞰的沅水近在咫尺,天是灰的,水是幽深的蓝,沉郁而凝重。

老周顿住,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嘴角微抿,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小周小心翼翼地把老周扶上车。车子顺着沅水缓缓向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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