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今天的委托人身份有些特殊，所以我早早就起来，收拾好事务所，等待着他的到来。听到事务所三个字，你可能会联想到律师或者侦探，但这些都不是我所从事的。我是一名驱鬼师，有些现有科学水平还不能解决的事情，就得我们出手。对，我们，我还有位师父。事实上我已经基本能胜任这项工作，但他还是会时不时帮助我。我们经营的驱鬼事务所镇上独此一家，这是规矩，以镇为单位，每个小镇只能设立一家驱鬼事务所。所以这一行的本事，从来都只有传承这一说，你如果想入行，那就得找上门拜师。因为仅此一家，所以就也没有什么竞争，但是专业水平你放心，口碑在民间，我们经得起检验。

    不多一会儿，委托人就到了。这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尽管已经暮年，但眼睛依旧有神，穿着也十分得体，体现出非常的气质。他曾是举世有名的钢琴师，他和镇上另外三位钢琴师组成的团队，以八手联弹闻名于世，但是在那次世界巡演以后，与他几十年朝夕相处的伙伴就相继离世了，他也就渐渐隐退了。与他们有关的一些物品，被镇里收集起来，放到了小镇的博物馆里展览，包括那架曾陪伴他们世界巡演，弹出过无数传奇演奏的钢琴。但是最近那架钢琴却闹出不小动静：一开始是被安保发现在深夜的时候自己弹奏，后面索性在博物馆开放时，在参观的众人面前弹奏曲目，把参观的人吓得不轻。这件怪事就在镇上传开了，都说那几位逝去的钢琴师又回魂归来了，因为人们听到的钢琴弹奏都是当年四人团队的成名曲目。

    听到这样的说法，老人十分生气。在他看来，这样的演奏水平是在败坏他们曾经的名声，就算真的逝者有灵，他也觉得一定能和那亲切熟悉的感觉呼应上，但那琴声中满是对音乐的随意和玩弄，毫无美感可言。所以，几天前老人拨打了事务所的电话，委托我们调查出其中的缘由，为他们曾经的成就正名。

    我引导老人入座，请他先喝杯热茶，然后说出了我的想法。我推测，钢琴里应该是住进了一只吵闹鬼，这种鬼怪本身不会发出声响，但是喜欢钻入各种器物中用魔力驱动其运作，制造出各种声响，不过会弹钢琴的吵闹鬼倒是不多见。得想办法把它从钢琴里赶出来。吵闹鬼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自尊心极强，如果有人使用器物的表现比它还要好，受打击的它就会自己从器物里离开。所以，我想既能逼出它，又能正名的最好方式，就是邀请镇上的人，为他们复现一次当年的演奏，只是我不确定老人是否还能办得到。

    老人听完后点点头，微微一笑，起身走向墙边靠着的一架立式钢琴，坐下开始演奏起来。那旋律，那动作，那身影……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镇上开的音乐会，那里是他们每次巡演的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若只是聆听，我绝对猜不出这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他把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指尖，萎缩的身躯被他双手的发力牵引得左右摇晃，但丝毫不影响此刻演奏的呈现，我和一旁的师父都听得入了迷。奏罢，老人起身，我看到他已经有些颤颤巍巍，额头上出了不少汗，显然身体还是败给了岁月。

    回过神来，我向老人致以掌声，他摇摇头，说：“看来一曲似乎是现在这副身体的极限了，不得不服老咯。”

    “一曲就足够了，剩下的就放心交给我们。”我向他承诺。

    老人注意到钢琴后面的墙上贴着的他们早期巡演的海报，他转向我笑了笑，说：“你也喜欢弹钢琴吗？”

    “喜欢，小时候学的，小的时候经常去听您在镇上剧院的演出，慢慢就喜欢上了音乐，现在偶尔也会弹一弹。”

    “那时一起拜师的还有这架钢琴，说什么都要搬进我的事务所，没办法，拗不过。”

    “师父又瞎说什么！”

    老人笑得更开了，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我的荣幸。”

（下）

    演出当晚，剧院来了许多人，很快座位都被坐满了，再后面来的就只能站在厅内两侧。老人穿着黑色燕尾礼服，缓缓走上台，他面向观众，右手压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在那台钢琴前慢慢坐下。把它从博物馆搬到这里花了我不少精力，当然，它还在时不时自己弹奏，演出前暂时消停了。

    这是他久违的舞台，他在等待着，等待着题目，台下也在静静等待着答案。我坐在前排，师父坐在稍后面几排，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跟了过来。

    片刻等待后，吵闹鬼终是接下了战书，给出了题目。听到旋律后，我为老人捏了把汗，因为这次响起的曲目需要四个人一起演奏。老人平静地等待了一分钟，随后，他的双手加入了演奏。众人在惊奇，明显听出了音乐的变化，原本公式般弹奏的旋律，此刻变得如此悦耳、灵动。

    他用手指在琴键刚刚要落下的时候控制住了它们，赋予了自己的表达，那是只有创作者才能拿捏的情感。我能感受到钢琴里的失落，因为每一下关键的敲击已不再是出自它的能力。

    渐渐地，它控制琴键的力道越来越小，与此相对应，老人要用的力气越来越大。他越来越吃力，额头的汗珠不断渗出，旋律中也间歇出现漏音，而接下来将是更加紧凑的高潮……

    再这样下去，逼出吵闹鬼之前，老人会先体力不支倒下。

    为正名已经足够了，但他却没有停下，他不希望曾经陪伴自己和伙伴巡演世界，荣归故里的钢琴成为鬼怪的居所，他不希望那缺乏感情的音乐在他停止后继续发出，他不希望留下什么遗憾，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他希望逝者能够安息，他希望能对得起今天的观众，他希望自己最后一次演奏能够完美结束。

    终还是到了力竭的时候,老人再也控制不住身体，不得不任之向后倒去……一双有力而温热的手及时托住了老人，老人看向突然出现的年轻驱鬼师，他指了指钢琴，又引向老人和自己，老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点点头，马上把琴凳右边的空间给这位年轻人让了出来。驱鬼师小心地入座，深呼吸后按下琴键，加入老人的演奏。

    年轻人弹的并不好，但是老人始终扬着笑容，陶醉其中。这段演奏似乎因年轻人的加入变得更加丰满，有沉稳，也有青涩，有历史，也有了未来。

    终于，钢琴里的鬼怪被彻底击溃了，它从琴壳中逃了出来，飘到钢琴上方，但此刻我没法腾出手来收服它。机会稍纵即逝，我只能看向师父，却见师父已经抛出了随身携带的缚灵袋，开始施展术法。幸好，那后面的事就能放心了……

    终于，老人落下了最后的琴键，尾音消弭，承接的是全场热烈的掌声。我扶老人站了起来，一起向观众鞠躬致谢，聚光灯下，闪动的有汗水，也有眼角的泪光。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那位老人寄来的，内容是：

驱鬼师小友，

    我想再次感谢事务所的帮助。那天在舞台上，幸因有你们我才能完成最后的倔强，我才能守住对观众的责任，我的心结也才能解开，真的很感激。

    我决定不把那架钢琴运回博物馆了，我给它找了个新的家，就在镇上最大的广场上，等你有空了可以替我去看看它。会做这样的决定，是小友给我的力量。我没有办法一直守护着它，但是你可以，镇上热爱钢琴、热爱音乐的人们可以。我相信，你们用双手倾注热情的弹奏，一定可以帮我打消那些鬼怪的觊觎之想。我也很高兴它还能继续传递音乐的力量，我想，等到有一天它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才是它最好的勋章。

    当你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但关于我们的故事并不会因此结束，希望音乐能够继续带给你力量，愿所有的热爱不止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