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不像北方那样砸下来,而是缠缠绵绵,像浸了水的棉线,一缕缕往骨头缝里钻。
沈砚之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听着雨打在天井青石板上的声音,数到第三百二十七滴时,阁楼上传来一声轻响——不是老鼠,老宅里的老鼠早在他搬进来第二年就被他养的老猫“将军”赶尽杀绝了。
将军也走了,去年冬天,老死在他脚边,他把它埋在了后院那棵妻子种的玉兰树下。现在,这栋三进的老宅里,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42岁的人,骨头却像他修复过的那本明代方志,脆得经不起折腾。
堂屋没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一块被打碎的玉。他摸黑上了阁楼,楼梯是民国时的旧木梯,每踩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像在替他喊疼。
阁楼是妻子林晚生前的“秘密基地”,堆着她的植物标本箱、登山靴、泛黄的科考地图,还有……他不敢碰的东西。
三年前,她就是从这里背着双肩包走的,穿一件卡其色冲锋衣,站在楼梯口对他笑:“砚之,等我回来,给你带雨林里会发光的种子。”
他当时正蹲在案前修复一张唐代写经,金粉调成的颜料刚在纸上晕开一朵莲花。他没抬头,只“嗯”了一声。后来他无数次后悔,为什么没抬头看她最后一眼?
阁楼的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樟木味——林晚用樟木箱装标本,说能防虫。沈砚之的目光扫过那些落满灰尘的箱子,最终停在墙角一个蒙着蓝布的物件上。
那是一面铜镜,唐代的海兽葡萄镜,林晚失踪前送他的生日礼物。她说:“你总说古籍修复是‘与古人对话’,那这面镜子,就是我和你的‘时光机’——以后老了,我们对着它梳白发。”
他从没敢打开蓝布。他怕,怕一看见镜子,就会想起她的话,想起那些被“永远”和“以后”填满的日子。可今晚,那声轻响似乎就是从镜子那边传来的。
沈砚之走过去,手指在蓝布边缘犹豫了很久,像触碰烧红的烙铁。布料上积的灰被他指尖蹭出一个小印子,露出下面铜锈的青绿色。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蓝布。
镜子比他记忆中更小,直径不过八寸,背面的海兽葡萄纹已经模糊,边缘磕碰出几处缺口。镜面蒙着厚厚的尘垢,像结了一层冰。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用袖口去擦——这是他的职业病,看见“不完整”的东西,就想让它“完整”。
灰尘被擦去一小块,露出镜面的反光。沈砚之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自己。是一片雨林。
潮湿的空气仿佛从镜中涌出来,带着泥土和腐叶的腥气。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藤蔓像绿色的蛇缠绕在树干上。
而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绿里,站着一个穿卡其色冲锋衣的女人,背对着他,正在弯腰观察什么植物。
是林晚。沈砚之的呼吸瞬间凝固了。他死死盯着镜面,手指不受控制地继续擦拭,想看清她的脸。
可无论他怎么擦,镜中的她始终背对着他,身形模糊得像水墨画在宣纸上晕开的影子。他甚至能看到她头发上沾着的几片碎叶,和他记忆中她出发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晚晚……”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镜中的女人似乎动了一下,缓缓直起身。沈砚之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她侧过脸——不是清晰的五官,而是一团柔和的光晕,像隔着毛玻璃看月亮。
她好像在说话,嘴唇轻轻动着,可声音被雨林的风声、虫鸣声吞没了,什么也听不见。
沈砚之往前凑了一步,几乎要贴到镜面上。他想看清她的口型,想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幻象。突然,镜中的雨林开始晃动,像水波一样荡漾开,女人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缩成一个光点,消失了。
镜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的脸。
苍白,憔悴,眼下有青黑的瘀痕,头发乱得像一蓬枯草。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陌生——这个活在“空”里的人,真的是那个曾经能让千年古纸重生的沈砚之吗?
雨还在下,阁楼的窗没关,风卷着雨丝吹进来,打在铜镜上,发出“滴答”声。沈砚之猛地回过神,伸手摸了摸镜面,冰凉的,光滑的,没有一丝温度,更没有什么雨林和女人。
是幻觉。
他对自己说。是三年的思念,是今晚的月光,是老宅的寂静,合谋织了一场梦。
可他明明闻到了雨林的腥气,看到了她冲锋衣上的泥点,甚至记得她出发前,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在阁楼里整理标本……
沈砚之抱着铜镜,缓缓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42岁的男人,第一次在空无一人的老宅里,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窗外,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清辉洒在他的背上,像一件冰冷的孝衣。
他不知道,这面破碎的铜镜,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执念的种子。而那颗种子,将在“空”的土壤里,长出一场关于“寻”的,漫长而疼痛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