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洪水退去。
经牛加许可,哈凡取下哈突勒等人的头颅,逐个装入木匣,遣使送往白石岭。木尔哈齐接过,命人逐一辨识,内中只认得秦蛟与哈突勒,余下尽已风干、不堪查视,乃将两颗头颅交与阿不敦酋长;其余装点整齐,以期带回天石山下安葬。
来使请见杜佛。
木尔哈齐不允,问道:“铁器筹备得如何了?”
来使答道:“哈凡大人在速末水畔备下三十只木舟,已装满镰、锸、䦆等铁器,只待大酋长查验。”
“回复你主,明晨交换!”木尔哈齐打发来使,传令部众装点行囊。
阿不敦酋长欣喜不已,命人筹备酒肉,宴请一干人等。
席间,众人论及战事,莫不嗟叹;庆幸神灵垂怜,方才谋得自立。
阿不敦酋长贪饮了几杯,酒气上涌,张口喝骂白山、号室两部背盟,号召三部联兵讨伐。
“酋长吃醉了!”左思昆笑道:“两部虽是背盟,然而依照传统,战事终了,联盟自当解散,岂能再行攻伐之事。”
阿不敦酋长怒道:“我等舍命厮杀,他两部却坐享其成,这口恶气如何咽得!”
左思昆执酒劝说:“这世上,本就有人辛苦有人闲,何必自寻烦恼。今后诸部各行其是,酋长也不必看他脸色,岂不快哉!”
阿不敦酋长感叹:“各行其是,反叫人各个击破,倘使联盟长久维系,谁敢欺压我等!”
众人霎时无言,一并看向木尔哈齐。
“此事尚无先例,不可乱言……速末有首战歌,不知诸位可曾听过。”木尔哈齐说罢,起身唱道:“肃慎同侪,追随大酋长征战四方,天地尽为贼血所染……”
一首终了,左思昆等意犹未尽,劝其再唱。木尔哈齐又唱一回,众人随声哼唱,麾下青壮敲打盾牌为之伴奏,歌声在山岭间久久回荡。
清晨,众人押着杜佛赶赴水畔,正瞧见哈凡领着数十人候在此处。
阿不敦酋长笑道:“嗬,胆子不小哇。区区几十人也敢来此,不怕我等吞了你!”
哈凡答道:“和议既定,往后便是友人,怎好相互提防。”
木尔哈齐嗔目应道:“你我终是仇家,眼下仅是止战罢了。”
哈凡拍马上前,高声询问古楚:“此人可是木尔哈齐?”
古楚不答,转首对木尔哈齐讲了几句,尔后摆手否认。
哈凡笑而不语,传令麾下交付木舟。左思昆等逐一查验,眼见无异,命人拖来杜佛,摘去兜帽,扔到一旁。哈凡稍作挥手,左右上前松绑。
“护送大人回城!”哈凡说着,向木尔哈齐略微颔首,尔后调转马头,统领众人去了。
木尔哈齐不禁慨叹:“蠢猪幸而未死。否者,铁器何来!”乃将木舟分为三份,每部各取十只,就此道别。
临行,木尔哈齐唤来古楚,苦笑道:“战前,我曾许诺:此役若胜,便让出大位,携妻归隐西岭、渔猎终老。如今……哈,说此何意!你有大功于我,准许就此离去,也为我省些口粮。”
古楚低声应道:“在河谷时,杜佛已然认出我来;今若归去,必死无疑……”
“哈,这倒忘了!罢了,索性赠你一船财货,自去讨个出路,胜过在此为奴。”木尔哈齐抚着头皮笑道。
古楚叩首央求:“生而为奴,离了主人如何过活,还望大酋长收留则个。”
木尔哈齐笑道:“你这肥奴,不愿为人,偏要作那犬豕!虽如此,好歹胜过寻常奴隶,许你留个辫发,免受旁人欺侮。”说罢,命人为古楚剃头,只在两鬓处各留一撮发辫。
日中,速末各族返还南岸,同请酋长分配财货。木尔哈齐将此行所得分作八份,每族各领一份。
布地戈劝道:“速末共有八族,算上酋长,分成九份才对。”
木尔哈齐答道:“破奚氏族既未出兵,此役不分财货,你等自取罢了。”
部众大喜,依次领取铁器,跟随族长去了。
不久,尼莽济领着族人匆匆赶来;见了木尔哈齐,不由分说,照着胸口便是一拳,笑道:“真没想到,你小子能成大事!”
木尔哈齐泪水倏然涌出,抱住兄长感叹:“若非兄长留守,此战如何得胜!”
“哭得甚来,胜了便好!”尼莽济一把推开木尔哈齐,笑道:“速末为奴数百年,到底在你手中自立,这等功绩足以扬名后世。父兄地下有知,只怕要笑活过来!”
众人哄笑一团。
辛阿尼从旁附和:“老五有神灵庇佑,既能赢得牙力,亦可胜得夫余!”
尼莽济点头道:“此言极是,战前他说有神灵昭示,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小子确有神灵襄助!”
拜慕毕挤出人群,扶着木尔哈齐肩膀上下打量,笑问:“幸哉,没少胳臂没少腿……对了,叔库父子可有下落?”
木尔哈齐摇头答道:“我曾擒住杜佛。此人也未见过叔库父子。”
拜慕毕抚着下巴颇为疑惑:“古怪,这厮能逃哪里去?”
辛阿尼打趣道:“三哥,寻他作甚?叔库父子既已失势,谁敢收留,或是逃亡途中被野兽吃了!”
“嗯……他手中尚有许多财货,丢了岂不可惜!”拜慕毕随口应了一句。
“量他些许财货,岂能与铁器媲美。”木尔哈齐指向身后的两只木舟,笑道:“此皆亡贼所赠,我与氏族各取一份。”
尼莽济问道:“倘如此,破奚氏族如何分配?”
木尔哈齐摆手道:“沓尔满拒不出兵,还想分配财货?此役所得与他无干!”
尼莽济叱道:“糊涂,身为酋长,岂能肆意倾轧,你不怕天下大乱!”乃将铁器分作三份,自取一份,随后引领众人返回西岭。
木尔哈齐回到聚落,取来铁器偿还拜慕毕,乐得他合不拢嘴,忙不迭地收入穴屋。
古楚私下劝道:“此役亡贼媾和,或是权宜之计,大酋长不可轻信。”
木尔哈齐笑道:“既已许诺,岂能反悔!”
古楚又劝:“仍以貂皮百匹为谢,巫觋必感恩德。日后再有变故,也好及时报来。”
木尔哈齐不喜,摆手道:“战事已毕,用他何为?你既然开口,姑且送他五十匹!”当下与人换来貂皮,使古楚送与巫觋。
事毕,木尔哈齐整备穴屋,以作日后之用。
古楚劝道:“大酋长败夫余而自立,创亘古未有之举。如此气魄,甘心作个猎户?”
“一诺既出,怎能食言!身为酋长,处处掣肘,实不愿受那腌臜气,还不如猎户来得自在!”说到此处,木尔哈齐仰面一笑,自言自语:“险些忘了,还要将互市交给辛阿尼,此亦先前承诺。”
古楚叹息:“牛加麾下尚有大军,于部落而言,终是一害。日后若有变故,只怕旁人难当大任。”
木尔哈齐道:“此役大捷,业已吓破贼胆,可保部落数年无虞。往后再有战事,我只作个兵士罢了。”
古楚听罢,亦不再劝。
木尔哈齐在西岭逗留数日,动身返回忽罕河谷,族人为其担负财货,沿途欢呼大捷。渥尔后闻之,怀抱女儿、领黑叶赫、弥伏因等候在谷口。依米可瞧见父亲走来,乐得合不拢嘴,伸出小手左右摇晃,惹得众人哄笑连连。
木尔哈齐笑着接过女儿,抱在怀中不住亲吻,继而高高举起,口中呼喊:“依米可,自你而始,速末再无贡赋之苦!”
众人振臂欢庆,高呼酋长之名。
深夜,木尔哈齐拥着渥尔后躺在榻上;一番欢愉过后,仍是意犹未尽,探手在其股间不住地搓揉。
“行了,折腾一夜,你不嫌累,我还困乏呢!”渥尔后不耐烦地拨开手臂。
“罢了……”木尔哈齐嘀咕一句,转身欲睡。
不料渥尔后猛地坐起,疾声问道:“如今胜了夫余,部族已然自立,你有何谋划?”
木尔哈齐随口应道:“折腾一夜,困乏了,有话明日再说……”
“方才还想闹腾,一说此事便困乏了?”渥尔后猛踹一脚,怒道:“起来,说不清楚,休要安歇!”
“到底何事?”木尔哈齐不情愿地转过身子。
“明知故问。那日在榻上,你亲口允诺:只要部落自立,便让出大位。我兄长方才力排众议,助你组建联盟……”
“休要提他,厮杀一年有余,他曾出过一兵一卒?终日守在河谷,有何功劳?”
“我兄身负卫戍重任,岂能轻易离去。当年若不是他舍命平叛,你怎能作得酋长……”
“罢了,罢了。”木尔哈齐霍地起身,摆手怒道:“沓尔满功劳远胜于我,部族上下,必当感念厚恩。如今赠他铁器,也是我一片心意!”
渥尔后又踹了一脚,继而再问:“让位之事又当如何?”
“既有诺言,岂能背弃……”
“好,明晨便往各族遣使,约期举会!”
“时已入秋,各族忙着筹措冬粮,何必急这一时?”
“此事拖延不得。若为旁人知晓,必生觊觎之心,那时便不是让位,而是争位了!”
木尔哈齐躺回榻上,轻声感叹:“也罢,我正有一事要说与众人。”
“何事?”
“战前,辛阿尼捐赠铁器,要我允诺:得胜之后,由他掌管互市。”
“我以为有甚大事,原是这等琐事!”渥尔后不以为意,侧身躺到榻上。
清晨,渥尔后疾声唤醒木尔哈齐,催他召见族长。
木尔哈齐暗骂一回;方才走出穴屋,便撞见托若张皇赶来。
“酋长,北方蛮族举兵南下,韦赫酋长遣使求援。”
“哦?”木尔哈齐皱起眉头,接着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索性坐在地上笑道:“每逢秋季,蛮族便要南下劫掠,此事何必惊慌?先差人通告各族,三日后召开会议,我有大事要讲。”
托若点头称是,复又问道:“酋长,来使正候在悦稽蒙氏族,我等如何答复?”
木尔哈齐起身应道:“叫他等候三日。只待大事敲定,自当有人驰援!”言罢,转身返回穴屋。
“酋长……”托若不明所以,转首看向渥尔后,“夫人,这……”
渥尔后涨红了脸颊,低声恨道:“休听他胡言!你去见沓尔满,约他到南坡密林。”
托若依令行事。
媾和以来,沓尔满终日怏怏,唯恐那边恢复互市,有损他与句丽交易,为此常骂夫余无能。今日听说渥尔后邀约,以为情势有变,忙不迭地赶来相见。
方才见面,沓尔满便急吼吼地问:“妹子,可是夫余有变?”
渥尔后摇首答道:“北方蛮族南下劫掠,安车骨部遣使求援。”
沓尔满叹息一声,苦笑道:“这等琐事,何必焦虑?”
“木尔哈齐原想三日后让位,不想赶上这等琐事!你且说来,若是我儿登位,能否领兵出战?”
“不可,经此一役,木尔哈齐今非昔比,部落内拥趸众多。黑叶赫骤然登位,不仅难以服众,更会招来厄运。”
“我儿乃是受让,又不是夺位,谁人不服!”渥尔后指着沓尔满说道:“你是他舅父,岂能置身事外,此役由你将兵。”
“糊涂,尼莽济等人岂能听我调遣!再者,夫余骤然请和,真假难辨,真个卷土重来,还得指望木尔哈齐上前冲杀。总而言之,时机未到,你且耐住性子,他日有变,再行此事。”
“何时,何变?”
“此事全凭神意,凡人孰能预料。战事急迫,先让木尔哈齐领兵驰援,余事稍后再议。”沓尔满叹息一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