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慎王:破晓之人(四·兄弟)

木尔哈齐回得聚落,早被三个兄长起身迎住。

长兄慕惇,五短身材却孔武有力,于父亲死后承继族长位;二哥尼莽济,嗜杀好斗,与牙力乃是至交;三哥拜慕毕,耽于女色,箭术精湛却不事渔猎,全凭长兄接济。这三人对木尔哈齐向来百依百顺,生怕委屈了这个幺弟。

四人坐定。

拜慕毕瞥向另一人,笑问:“老四,五弟归来,为何不发一言?”

四哥辛阿尼,极善钻营,常年辅佐叔库,向来蔑视木尔哈齐,以为殊不成器。眼见三个兄长围前围后,当下怒气上涌,叱道:“为何此时才回,端的要饿煞我等!”

木尔哈齐吃他这通数落,登时满面阴沉,全无喜悦神色。

“无妨,人回来便好。来,咥肉!”慕惇递去一块炙肉,笑问:“你这小子,总嚷着要去城栅,此番有何感想?”

木尔哈齐接过炙肉,皱眉叹道:“牛加要诸部逢春、秋各进贡一次。换言之,每年要筹措两份贡赋!”

尼莽济高声叫骂:“这群猪崽子,每年掳走多少财货,仍不知足!直娘贼,莫如与他斗将一番,以免受这腌臜气!”

木尔哈齐借机劝道:“大哥,窟突始、步步括利两个氏族早有罢赋之意,可与他们一道……”

辛阿尼嗔目呵叱:“木尔哈齐,平日你仗着兄长宠爱,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贡赋之事关系部落存亡,岂能由你指手画脚!上国甲兵之盛,此番你已见得,还想凭着石镞反叛不成?”

尼莽济怒道:“老四,这番言语说与谁听?别以为跟着叔库吃些屎屁,小雀就能翘上天去了。你那主子自是不敢开战,否则怎好渔利!”

辛阿尼羞红了脸,低声劝道:“二哥,小弟绝无此意。据实而论,夫余有八万户,控弦步骑横行天下。反观诸部,素来貌合神离,屡次结盟莫不以内斗终了。贡赋虽苦,总好过死人。”

慕惇点头附和:“老四说的不差,此事不能胡来……”

话音未落,尼莽济便将手中猪骨砸到地上,霍地起身离去。

辛阿尼自觉无趣,随即告退。

“难得聚到一处,肉也吃不安生!”慕惇摇首叹息,瞥见猪骨上仍有筋肉,便捡来掸去尘土,又仔细啃啮一回。

拜慕毕草草吃过猪肋,抹了一把嘴巴,冷笑道:“老四忙着巴结叔库,岂能理会我等。”

慕惇叱道:“安心吃肉,莫要挑拨离间!”

拜慕毕嬉笑不言,伸手又拿起一块猪肋。

辛阿尼方才踱出聚落,恰被赶来的守卫撞个满怀,骂道:“瞎了你的猪眼,何故惊慌?”

守卫慌忙答道:“大人,有一厥稽族人闹着讨见。”

辛阿尼闻言,趣步观之,见来者竟是叔库长子得利珲,乃叱退守卫,转而笑问:“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得利珲不答,昂首反问:“上国加赋,你兄长是何言语?”

“兄长怯战,奈何尼莽济、木尔哈齐颇有怨言,正怂恿兄长罢赋……”

“此二人不足为惧,只要慕惇不起事,那些宵小又能如何!”

辛阿尼连连称是,又问:“上国连年加赋,可是有甚变故?”

得利珲叱道:“此乃大事,岂容你来盘问!”

辛阿尼唯唯。

得利珲亦不理睬,转身扬长而去。

隔日清晨,慕惇如往常般守在猪坑外,仔细核点黑猪数目。每数一头,便用刀刃在木棍上划过一道,查点已毕,再与昨日刻印核对,眼见数目无差,方才安心落意。

“兄长,这等深坑,野兽岂能闯入,何至于每日清点?”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慕惇回首看去,见辛阿尼谄笑着走来,叹道:“野兽易防,人心难测。清早赶来,为的哪般?”

辛阿尼摆手道:“无事,恰巧经过……”

正说时,慕惇之子斐京提着弓矛走来,身后还跟着十数个族人。

“倘无事,我先去了。”慕惇接过弓矢,迈步往前走去。

“左右无事,正好陪兄长狩猎。”辛阿尼应答一句,伸手夺了斐京弓矢,快步追了上去。

一行进入山林,慕惇逐渐放缓脚步,警惕地四下张望。

辛阿尼借机蹭到身侧,低声问:“兄长,昨日之事,究竟如何谋划?”

“何事?”慕惇随口问道,双眼仍向四周察看。

辛阿尼笑答:“明知故问,自然是加赋一事。”

慕惇示意族人先行,应道:“不急,先看旁人言语。”

辛阿尼赶忙劝说:“越羽乃大族,兄长一言足以左右大事,是战是和,攸关生死,断不可含糊其词。”

“你意如何?”

“上国所好者,貂皮而已,终不会害了我等性命,能忍则忍……”

“四叔,亡贼贪得无厌。纵然忍这一时,日后难免夷族之祸!”斐京在旁叫嚷。

慕惇搂过爱子,笑道:“哈哈,我儿好见识!”

“休听你五叔乱言,上国自有名号,怎好无端辱骂!射术练得如何了,速去习演,四叔稍候考校一番。”辛阿尼笑着支走斐京,跺足恨道:“老五何其险恶,竟教侄儿这般言语,唯恐天下不乱!”

“何至于此,诸部与夫余乃是世仇,纵然报不得,难道还说不得?”慕惇边说边走。

“兄长,不急这一时,且听我言。莫谈兵事,只说眼下情势:酋长病重,只怕撑不得许久,兄长还要早作打算……”

“哦,竟有此事?”

辛阿尼只觉语失,苦笑道:“此乃秘事,兄长切不可外传。”

慕惇抚着长弓喃喃自语:“倘有变故,大位归属谁来,难不成是牙力?”

“牙力,莽夫耳,岂能与叔库并论,大位必属叔库!”

“听闻沓尔满作了破奚族长,此人可是酋长甥儿。”

“那又怎的,趋炎附势之徒,怎敢与叔库争斗。兄长听我一言,早与叔库联手,以为日后谋划!”

慕惇沉吟半晌,摇首道:“不对,此间还有变数:渥尔后!”

辛阿尼摆手笑道:“兄长多虑了,渥尔后克杀两任丈夫,实则不祥之人,谁个敢娶?待到冬后,牙力必将她母子逐出营地……”

正说时,前面一阵喧嚣,两只野鸡扑腾着翅膀飞过树梢。

慕惇提弓拉弦,觑得亲切,望空中一箭射去。

“好箭法!”

卑特赫从地上拾起野兔,忙不迭地炫耀刺入兔眼的箭矢,嬉笑道:“木尔哈齐射术精准,此番比试,雷巴吉凉又输啦!”

“心服口服!”一个高大的青年叉腰笑叹:“单凭这手箭法,一生吃穿无忧,只差个缝织的女子了!”

“有了这等射术,还愁找不到好女子?”文册赫恩上前拔出箭矢,转身递与木尔哈齐,“如若不弃,愿将妹子相赠。”

“你那妹子,又丑又胖,莫说木尔哈齐,便是寻常猎户见了,也要避而远之,今辈子也只能随你过活了!”卑特赫挥手打趣,引得旁人捧腹大笑。

“休要胡言……纵是胖些又如何,睡在榻上,日后子嗣无忧!”文册赫恩瞬间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大声叫嚷。

木尔哈齐面色阴沉,缓缓收起箭矢,叹道:“亡贼加赋,你等还有心思说笑。”

众人败兴,一时没了言语。

伐狼古干咳一声,劝道:“玩得半日,甚是乏累。雷巴吉凉聚落离此不远,我等可去休憩。”

雷巴吉凉附和道:“便是这般,前日换得句丽海盐,撒在肉上,鲜美至极!”

众人称是,提起猎物一并去了。

雷巴吉凉所辖聚落处于高地,穴屋外尚有一处空地,妻儿已然备下海盐、果子酒,又从火膛内引了火,点燃木柴,将兔肉架在一旁烘烤。

众人围坐一周,往木碗里倒上果子酒,且饮且谈。

文册赫恩道:“自从我等归来,叔库便四处打探,唯恐各族生事。”

木尔哈齐举碗饮尽,面色霎时绯红,怒道:“叔库得势以来,诸部可有一日安稳?这边部民受冻忍饥,那边却将财货拱手送人,世间竟有这等腌臜!”

文册赫恩道:“叔库掌控互市,于外挟制诸部,于内争权夺利,一旦时机成熟,他与牙力之间,必有一战。”

“时机已到!”雷巴吉凉笑着取下炙肉,撒上海盐后分于众人,“他二人为一件物事斗的不可开交。此间虽有五人,却有许多炙肉,终不致以命相搏。”

众人哄笑,接过炙肉大快朵颐,一时赞不绝口。

“文册赫恩,上回你说叔库养着两个巫士,一个善于行刺,一个擅长作梦……”伐狼古方才开口便被碎肉噎住,虽咽下一口酒,仍是止不住地咳嗽。

“这厮真能打岔,什么行刺、作梦,那是巫士杀人的法子!”

众人来了兴致,纷纷求他讲个透彻。

文册赫恩呷了一口酒,不慌不忙地讲道:“二人来自句丽,一个叫萨哈里延,能以万物行刺;另一个唤作史安延,可潜入梦境杀人……”

“吓唬孩童的把戏,谁个信来?”木尔哈齐不屑一顾,冷笑道:“倘真如此,何不剪除牛加,使诸部自立于世!”

文册赫恩笑言:“这叫养寇自重,若无亡贼撑持,叔库如何掌权,又如何夺位?”

“腌臜行径!”木尔哈齐骂过一句,接着连饮数碗。

雷巴吉凉皱眉感叹:“牙力、叔库,皆为狡诈之徒,任谁夺了大位,都于部落不利。”

文册赫恩笑问:“纵不情愿,又待如何,部落之内,谁敢与二人争锋?”

木尔哈齐酒气上涌,摆着胸口嚷道:“为长远计,我愿一试!”

众人一怔,不禁哑然失笑:“醉也,适才说了胡话!”

木尔哈齐仰面笑道:“待我娶了渥尔后,再与二人一较高下!”言罢,昏然欲睡。

“如何,你要娶哪个?”文册赫恩按住木尔哈齐肩膀,左右摇晃。

卑特赫拊掌笑道:“妙啊,若娶了渥尔后,便是酋长之婿,倘有变故,或可承继大位!”

“你也吃醉了,牙力、叔库岂能容他!”文册赫恩回首斥问:“再者,渥尔后乃不祥之人,同榻而眠,其能久乎?”

“戏言耳,岂可当真。”卑特赫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黄昏,通天山北麓,是为越羽、窟突始两族交界。

密林深处,拜慕毕手提弓矛不住地徘徊,口中念念有词:“这厮又跑哪撒泼了,急煞人也!”

又等了一回,天色转暗。

拜慕毕暗道:噫,可不敢再等,若是巡卫换防,不仅枉费贿赂,更误了佳人之约,罢了,闯他一闯!想到此处,硬着头皮潜入山麓,所幸沿途树上已有标记。

拜慕毕走了十数步,忽又站定,搔首嘀咕:“上次闹得起劲,碰巧她男人归来,若不是木尔哈齐及时示警,这颗脑袋已被人摘了去!如今这厮不在,再有变故,怎的是好?”

沉吟间,远处传来交谈声。

拜慕毕心下一惊:坏也,必是巡卫换防了!慌忙藏于树后,探头向外窥视。

少时,林间走来两人,待到近处方才辨认:雷巴吉凉扛着一人走在最前,伐狼古提着弓矛跟在身后。

经过时,尚有酒气扑来。

拜慕毕仔细观瞧,所负者竟是木尔哈齐,暗骂:这厮,独自欢饮,却将兄长晾在此处,是人邪?一边想着,一边朝前蹭了几步。

“身后何人?”雷巴吉凉忽地停下脚步,回首高声喝问。

伐狼古闻言,连忙举矛察看。

“休要惊慌,越羽巡卫是也!”拜慕毕背手踱了出来。

伐狼古见了,笑问:“此地常有野兽出没,兄长为何独自巡守?”

拜慕毕不答,反问:“你二人要往何处去,所负者谁邪?”

雷巴吉凉应道:“木尔哈齐吃醉了,我二人送他回去。”

拜慕毕佯作怒状,乃道:“小子殊不成器!前面有处聚落,我带他去休憩。天色已晚,你二人提早回去。”

孰料二人不从,执意送到聚落。

拜慕毕叫苦不迭,终究误了相会,下次免不得要送财货赔罪。念及此处,心底又骂了一遭。

入得聚落,待安顿好木尔哈齐,二人方才离去。

拜慕毕跳上榻来,朝其脊背踢了一脚,嚷道:“醒来,坏我好事,尚有心思困觉邪!”

木尔哈齐喃喃自语:“待我承继大位,必领你等杀入城栅,尽情掳掠!内中好物,真是见所未见……”

拜慕毕一怔,蹲下问道:“如何夺位?”

“娶了渥尔后,只待酋长一死,我就……”木尔哈齐翻转身子,复又睡去。

“渥尔后……”拜慕毕眨着一对鼠眼,眼珠不停地翻转,叫声不好,忙讨来一罐清水,照头便倒。

木尔哈齐吃这一吓,挣扎着坐起身来,惊问:“三哥,这是何意?”

拜慕毕拧眉喝问:“你要娶渥尔后,是也不是?”

木尔哈齐点头称是,更将营地之事和盘托出。

拜慕毕听罢,摇首叹息:“唉,父女两个设彀拿你,而你尤在梦中!”

木尔哈齐道:“我意已决,欲借此夺位,继而联盟起事!噫,只怕大哥不允,还望兄长教我。”

拜慕毕摆手道:“谈何容易!此事不可莽撞,明日归去后看我眼色行事。”

“全凭兄长谋划!”木尔哈齐喜不自禁,当下连连称谢。

次日黄昏,二人赶回聚落。

方才走近穴屋,只听慕惇一声断喝:“你二人一夜未归,宿于何处?”

拜慕毕心下一惊,随口应道:“东边……”

“东边?”慕惇踱至木尔哈齐身前,皱眉问道:“为何饮酒?”

答道:“雷巴吉凉继任长老,我与卑特赫等同去庆贺,贪饮了几碗,归来时遇见三哥,一并宿于东边。”

慕惇又问拜慕毕:“你去东边,为的哪般?”

“我……”拜慕毕支支吾吾,眨着眼睛四下张望。

慕惇厉声呵叱:“榻上有妻,还去外面招惹女子。往后自去渔猎,莫要乞食于我!”

“兄长……兄长……怎好这般绝情,我有大事要禀,老五……老五与渥尔后私许婚约!”拜慕毕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慕惇怒目圆睁,喝问木尔哈齐:“你敢私定婚约?”

“何止于此,二人更在榻上滚了一夜……”拜慕毕遂将前事娓娓道来。

木尔哈齐在旁暗暗叫苦。

“塞萨匹夫,竟敢这般欺我!”慕惇跺脚怒骂,旋又捏着木尔哈齐脸颊叱道:“终日痴心妄想,那大位岂是你坐的!还想娶渥尔后,你不怕死在榻上?”

木尔哈齐央求:“兄长,姑且信我一回……”

“住口,滚回穴屋!”慕惇喝退木尔哈齐,命人严加看管。

拜慕毕凑上前,谄笑道:“兄长,若非我言,这厮必要惹事。”

“嗯,昨日猎得一只紫貂,正在斐京手里,你去问他索要。”慕惇抓住拜慕毕,低声叮嘱:“莫去外面招惹女子,切记!”

拜慕毕满口应承,尔后飞也似的去寻斐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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