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我妈应该是最爱我的人,但是我觉得我奶奶才是。我确认我爱我奶奶,坚定程度就跟我确认我爱女儿一样。
我奶奶幼年丧母,十六岁丧父,似乎她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平辈人里有血缘关系的。年轻时的她有两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子,一对儿双得很好看的的大眼睛,只是有轻微龅牙。她比爷爷小九岁,是爷爷的童养媳。十六七岁嫁给爷爷,二十五岁生下我爸。
我感觉我奶奶的人生在生了我爸之后上了另一条轨道。
我奶奶是半文盲,因为爷爷工作调动从陕北去了关中,又因为省里建了新厂,跟我爷爷去了那儿,新厂要招工人,我奶奶有了工作,上了扫盲班,能看书看报了。后来还作为妇女代表参加县里的人大会议,长了些见识,在爷爷离休后写着玩儿的回忆录里,记录过奶奶跟宗教界代表的交谈内容,很带感,哈哈。
爷爷奶奶的工厂是直属省经贸委管辖的出口食品厂,加工各种食品出口到欧洲日本换取外汇。奶奶在工作中居然渐渐展露出她对加工蜜饯的才能,最后好像还是糖煮车间的领导。蜜饯的加工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把水果放在糖水锅里煮,成袋的白糖倒进锅里,大火煮得糖水滚开,果子们吸收了白糖,且日后白糖不会析出才叫好果脯,如今市场上那些蜜饯在奶奶眼里都是次品,那层糖霜根本多余,好的蜜饯是色泽莹润剔透,口感细腻而不软烂的。加工环节最重要的就是熬煮时间和糖度的把握,这种把握能力是一种感觉,并不是经验,测量糖度用的是糖度计,但是我奶奶基本不用,她根据糖水扬起时的粘稠程度、颜色,而并非倒了多少公斤糖进锅里或者糖度计上的数字就能判断果子们的味道煮到家了没有。我奶奶曾将她的心得悉数传授给婶婶,婶婶煮出来的枣子还是带着涩味,要么就甜到发齁。
杏、桃、甚至冬瓜、都可以加工成蜜饯,但奶奶最擅长的还是加工冬枣,成品叫金丝蜜枣。在不用任何添加剂的情况下,成品蜜枣要在天津口岸放一年,质量仍然能达到出口标准,才能装进散货船漂洋过海。因此,她在那个小圈子里还有点小名气,退休后一直有私人小厂请她前去煮枣子。
奶奶去外地给人煮枣子的唯一要求是,必须同意她带上孙女,就是我。
打从一岁半起,我就会在冬枣上市的夏季跟着奶奶到周边的省、县加工蜜饯。糖煮锅也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其实环境并不重要,我只是知道我奶奶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撂下我。这大概就是我跟父母的心结。他们号称是为了给我创造好的生活环境和条件,但是事实是撂下了我。
我奶奶是重男轻女的,不过到了第三代,全是女孩儿了,她也没法儿有分别了。我理所当然得成为她最疼爱的孙子。回归父母身边后,我只有每年寒暑假才跟爷爷奶奶呆在一起,爷爷奶奶要求爸妈必须在考完试的第二天就把我送回去,开学前一天才能离开。有几次遇到夏季暴雨,铁路塌方,我爷爷搭汽车绕过秦岭来接我…我喜欢爷爷奶奶家那只最漂亮的碗,每次到家,奶奶才会把那只落满灰的碗从橱顶上拿下来只给我用,等我走了,马上收起来。爷爷的书桌上最大的那个抽屉,必然在假期里完全腾空给我用。无论我闯了多大的祸,都没人责骂我,例如一手拎一个玻璃罐头瓶子,瓦卒(cei)了,爷爷不许人大声问,以免吓到我。我发脾气把拖鞋随手扔进了装鸡蛋的篮子里,砸碎鸡蛋若干,居然得到了表扬。婶婶未嫁进来前第一次上门,那天晚饭我命令爷爷要站着吃饭,还头顶一个什么怪东西,他老人家居然照办了…诸如此类。
我奶奶爷爷跟我是一伙的,我一直这么觉得。后来我才明白,这感觉叫自己被接纳了。
奶奶跟子女和其他孙女似乎都不如跟我好,我却不知道在她心里,我够不够爱她,自问自己做得很好,唯一后悔的事情是她去世前几个月有一天叫我进屋里陪她,我不知为何别扭,拖拉了十来分钟,至今不敢想她当时的心情。
爷爷奶奶去世后,我常常梦见他们,梦见爷爷还在给我讲我们家的掌故,或是带我上街玩,梦见我跟奶奶在满山都是粉红桃花的山路上坐着马车,梦见我打电话给她要带她去三亚,梦见她跟我说她要去蜀山了,我还问她是在四川吗?结果几天后在下班的班车上看见一辆长途大巴的目的地写着“蜀山、无为”,赶紧搜索,才知道是安徽的地名。
昨天是奶奶的祭日,七年了。她走后不久,我去看了阿凡达,看完片子,我觉得也许在另一个平行世界,我还是跟她和爷爷在一起的,永远不会分开。
这几乎就是我不怕死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总觉得死了就可以见到他们了。当然,我会继续在我的世界好好活着,这是爷爷奶奶乐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