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晚上,是闲人凑热闹的晚上。
我和父亲吃完晚饭,上了街。每年中秋这座小城里都有各户人家放烟花,漫天烟花爆出绚丽的烟火,夜晚因此而热烈辉煌。
我和父亲奔着看烟花去,就要去城南。城南有座人工修的城墙,高十米有余,长一公里,墙外是车水马龙,墙内是小吃街,小吃街修的古色古香,楼阁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在檐角,卖烧烤的、卖甜点的、卖奇石古玩的、还有算命的就在街巷两边摆起摊子,顺着城门进去,就能听到各色地吆喝声。卖烧烤的喊“毛豆啤酒羊肉串,瓜子花生羊腰子。“卖甜点的喊”蛋挞蛋糕冰激凌,麻花面包沙琪玛。“卖奇石古玩的喊”玉石翡翠银镯子,书画瓷器老古董。”算命的大多是老爷子,估计是喊不动,不声不响地坐在小马扎上。他们寻到了另一种更智慧的方式来招揽顾客。往地上铺一块红布或黄布,上面写着“生辰八字,算前程,测事业,看婚姻。”最下面一行字最戳人眼,赫然写着“算的不准不要钱。”他们大多怀里抱着一本周易,安静地看着人来人往。
平常日子这里没人来,中秋之夜无疑吸引了人,城墙上下人头攒动,好是热闹。
父亲嫌下面人太多,要从城墙上面走,我随父亲踏上几十阶台阶。上去后视野豁然开朗,整个城市铺在眼前,像地面上立体展开了一副色彩绚丽的画。路灯和城市的霓虹连成一片,似画中起了山火熊熊燃烧,把黑夜给涂成了大坨的蜡黄。画作更显得朦胧迷幻。
城墙上相比下面街上的人少,但也人潮汹涌。我和父亲走得慢,我看迎面错过的美女,父亲从上看下面街上琳琅满目。人海里年轻的,老的,小的,都从身边一一闪过。大多都是家人一起,年轻的陪着老的,年轻的陪着小的,还有年轻的陪着年轻的。很多男女挽着手,看着有年龄二十多的,看着也有年龄十几岁的小年轻。孩子在其中穿行,跑跑跳跳。我听见砰一声,调皮的孩子把鞭炮摔地上炸出声响,惊吓到周围一圈人。这种鞭炮叫绊炮,往地上一丢,就会炸响,孩子们特喜爱玩。还有挑着灯笼的,红扑扑的火焰在囚牢里闪动,孩子一蹦一跳,它就害怕地萎靡下去。也有挑着其他灯笼的,是动画片里的形象,里面不是火焰,是黄灿灿的灯泡。一会亮堂,一会还能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光,闪闪的,比天上的星光还璀璨。
往前走,一路上到处都是举起手机拍照的人。他们对着天上拍,对着城市拍,对着自己拍,更多的是对着人群拍,我不知道我被拍进了多少人的手机,成为他们散布在网络上的一个不起眼角落里的路人。还有拿着自拍杆举起手机直播的人,他们喊着家人们,老铁等我感到不适的言语,把整个中秋装进了他们只有几寸大的屏幕。
闲人多了,自然就会碰见那么几个熟悉的。我和父亲走过了第一段城墙,在城楼上碰到了小伍哥,他是我二姑家的长子,二姑家两个儿子,小的上初中,面前的小伍哥今年大四,在城里的职业高中上大专,最近正面临实习。他身边领着即将成为我表嫂的女人,女人个头高挑,瓜子脸,黑色的直发从肩上披下来散在两边,脸上化了妆,睫毛翘,眼影艳,算是很漂亮的美女。就是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破坏了这份美。但我和父亲都知道,这不是她身材的原因,她本身不仅长相出色,身材也是极好的。她这只是怀孕了。
我父亲和小伍哥碰上,小伍哥热情地问候父亲和我。父亲微微点着头,问小伍哥他父母今晚怎么没有出来转,我在一旁听着,眼角时不时地去瞅小伍哥的女朋友。这个女人长得动人心魄,眼神里有股子妩媚勾我的心,让我不由自主的想多注意她几眼。往下看到她肚子,我又想到她和小伍哥床上翻云覆雨的场面,那一幕一定是天雷勾地火,干柴燃烈火。我忍不住想入非非,小伍哥有这么漂亮的女人,每夜笙歌,怀不上才怪呢。
聊了一阵,小伍哥就带着他女朋友走了,走之前给我说,让我也快找个女朋友,给你爸争口气。我笑着说让嫂子给我介绍个,她在一旁回了一句好啊。我赶紧摇摇头,说开个玩笑。脸上急忙贴上笑掩盖我的尴尬。直到他们互相挽着胳膊离开,我才像解脱了一样,笑意褪了下去。
我和父亲接着走我们的路,父亲对我说,你不要去学你小伍哥,屁大个人,连学都没上完,就有了娃,这就是大逆不道。也不知道那女的家里人咋想的,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我羞的早一头撞死不敢见人了。
我的笑又溜上了脸,这是无奈的笑。
“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人家大学生结婚生子的多了,而且人家怀上了又不是不结婚,你就别操心人家的事了。”
“他的我才不管,我说的是你,你别跟人家学,你要是把人家女的肚子搞大带回来,你别进这个家门!”
我父亲说到最后一个字斩钉截铁,和我小时候在村里看到的铁匠打铁一样,锤子下去,咚咚的响,像砸在人心头上。心脏跟着锤子一抬一落起起伏伏。
“昂,知道了,你儿子还没那么大的能耐,连对象还都没呢,哪能有孩子呢”我自嘲的说,我话罢后看他斜眼瞅我,他眼神里闪过一缕锋利的雷电。明显是我这种语气让他不满意。
我们继续沉默地往前走,人来人往的热闹盖过了一切沉默。
我们路过带着孩子拍照的人,路过牵着手的情侣,路过那些沉默走着的人。来到了第二座城楼上,这里比先前那座城楼显然更大些,也是张灯结彩的,不仅有灯笼的红光照耀,还有围墙四面的小彩灯闪烁,这些小彩灯装点在城楼的四面墙上,用灯串连接起来。就像墙被蜿蜒来去的各色绳子给绑了一圈,这既不像古老的城墙,也不像现代的时尚,更像一个四不像,跟不上潮流又显不出沧桑。
我刚准备掏出手机给父亲拍几张照片,但没等我掏手机,他嘟囔了一句“这女的不知道害臊吗,穿个裤衩子就出来大街上。”我顺着他眼神瞅着的方向看去,那女的看上去年轻,头发披在肩后,上身穿一件露脐灰色吊带背心,下面穿一条黑色紧身短裤。裤子短到大腿根部。白花花的细腰和长腿暴露在空气中,肚脐眼像是在白色的肌肤上凸显出来的米粒,这米粒嵌在小腰中间,随着走路的晃动,变得惟妙惟肖,长腿走起路来洋洋洒洒,既不小家子气,也并故作气派。这样的女人,落在眼里让人感到美和野性的融合。
我即欣赏这样的美丽,心里也鄙夷我的父亲。这叫时尚,不懂就不要随便说。虽然他的声音小,但我还是看到父亲说完时有擦过身边的人看向我们。他们估计心里跟我一样鄙夷我父亲。
我想跟他说这是人家的事,人家爱穿什么你别管就行,也不要去说。但是到口的话又止住了。因为我说了按照他的习性肯定会接着说我一顿,他会扯出“世道真的变了,你都能顶嘴你老子了。”“你知道我们那会……”那喋喋不休的嘴里像是装满了子弹,频频打得我不敢再跟他较量嘴上的事情。
我只好装着没听见这句话,继续往前走,他看见我走随即也走了起来。而我眼神再次回头去看那女的,已只能看到她纤瘦的背影,直到人海淹没了她,我才悻然地回了头。
我们再往前走,走到了城墙和营盘山的连接处,城墙延伸出来的手臂搭在山腰和城楼之间,但却不是顺直而下的手臂,最后一座城楼被垂落而下的山宛若巨人倒拔萝卜的姿态攥紧,巨人的手臂就这样接到营盘山的身躯上。这下子到底分不清是城墙的手臂还是山的,我是趋向于是山的手臂,因为它更高大的头颅是城墙比肩不了的,我看不清它的脸,它陷在黑夜里,哪怕是烟花的光亮,也照不亮它什么模样。我和父亲便走向它,爬上它的肩,去看烟花也看它。
在爬台阶的时候,有一对情侣在接吻,在烟火的阵阵绚丽下,时不时可以在黑夜里显现出他们稚嫩的脸,看起来他们只有十六七岁,也许是爱,也许是一种维系青春的好奇,让两个人在这迷人的节日和夜晚里生出了勇气,看见来人了,那女生把脸埋在男生脸后,男生只是转过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搂着女生往更寂静的地方走去。爱啊,如烟花熠熠生辉。
我父亲鼻子猛吸了一口气,他那低沉的气息如雷电一样,我知道他又要开始唠叨了。
“现在的年轻人,这么小年纪,屌毛还没长全,就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子,真的是不知廉耻。不知道他们父母怎么教育的,教育出这些祸害来。”说完他把脸鼓的像沙包一样,真快要变成雷公了。
我耸了耸肩,对我父亲这样的脾性已感到习惯。我想起我十五六岁的时候,身边这样的情况早已泛滥成灾,少见多怪了。有同学在教室里亲吻,其他人都感到正常不过。甚至于一到周末,学校附近的酒店酒吧一定会碰到一些相熟的情侣,那个年纪,什么对于我们好像都是水到渠成的,那个年纪,心思粗糙的孩子们,用所谓的爱搭建起了对异性的探究。
到了山上,也有很多人到处游荡,我和父亲站在护栏边看,山下的公路在路灯的渲染下镀了一层金光,车子碾过去,金色和车灯就串了糖葫芦似的,一辆接着一辆首尾相连,还有路边的人源源不断走过,这糖葫芦上就湛满了流动的糖浆,在这夜里上演着短暂的城市把戏工艺。不过再抬头看,原本密集璀璨的烟花已经开始变得稀稀拉拉,烟花在上升过程中的等待让人饱含期待,盛放那一刻绚烂无比,但等他盛放后,便快速失去了颜色,人们就不再抬头了。而中秋的余晖现在开始淡淡落下山头,夜把时间悄悄地拨动着,一切都朝着最安静的目的前行。
我和父亲转了一会,看够了人,看够了夜,随着匆匆回家的人流,往回家走。一路又碰到了两三个熟人,父亲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纷纷各回各的,中秋夜过后的潮流像一场大撤退,集体性地带着同一个目的奔走,他们的疲倦如同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只有回家,才能将这具肉体,按下一时的暂停键。
我和父亲走了许久,走到一个酒店门口,从酒店左手边的小巷进去,便就到家了。这家酒店平时生意不错,它对面巷子直通出去是额鲁特大街,大街对面是一所职业高中。而巷子后面是成片的网吧和一个夜市。晚上这片的食客和来包夜的青年学生居多。今夜也如此,我们刚要进巷子,就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生手牵着女生,从酒店大门走了进去,女生长得清秀,穿着一个百褶裙,上身白衬衫。她明显不好意思,让男生别拉她,说着还看向四周,也许是掩饰内心的某种情绪,也许只是怕遇见认识的人。
我心里想,这么漂亮的姑娘,可惜了。我也说不清我是在为自己惋惜还是为她,但是接着我就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他瞪大了眼睛,就立在那,像一头老公牛怒吼出来的一样。
“世道真的变了,这个世界全变成婊子了!”
2022年5月17日星期二
陈以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