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如同金色的纱幔,温柔地洒在蜿蜒的田埂上。泥土的缝隙里,蒸腾起朦胧的金色雾气,仿佛岁月在低语,诵读着一封未曾寄出的信。我沿着这条被野花簇拥的乡间小路缓缓前行,脚下的枯草发出细碎的声响,宛如时光的轻吟。路边的老槐树垂着半黄半绿的叶子,微风拂过,几片落叶带着暮色的光晕,轻轻飘落,跌入田垄间尚未收割的稻穗之中。
记忆的褶皱被微风轻轻吹开。那年春深,我踩着雨后湿润的田埂去采桑叶,不经意间撞见了蹲在溪边看书的她。藕荷色的布衫被风掀起一角,乌发松松地绾在耳后,指尖捻着泛黄的书页,眉梢凝着晨露般清透的专注。或许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她仰起脸,发梢沾着的蒲公英绒花轻轻一颤,便落进了脚边的溪水中。那涟漪荡进了我的眼里,惊醒了懵懂初开的心跳。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邻村学堂先生的女儿。每个落霞漫天的黄昏,她都会抱着书卷穿过麦田,在槐树下寻一块青石坐下。我常常佯装去溪边汲水,隔着三五垄油菜花,偷望她翻书的侧影。直到某日风起,将她的书签吹落在我的草鞋旁。我捡起那片压着海棠花瓣的薄笺,指尖触到了她残留的温度。
“你也喜欢稼轩词?”她接过书签时,眼睛弯成了月牙,指腹轻轻拂过笺上“蓦然回首”的墨痕。从那一刻起,我们有了共同的秘密。在蝉鸣喧嚣的午后,我们躲进芦苇荡,她教我辨认《诗经》里的草木,我替她摘莲蓬里的甜芯;秋收时,我们躺在堆满稻秸的板车上,看雁群掠过炊烟,听她念“人生若只如初见”时,尾音里带着一丝轻颤。
田垄间的紫云英开了又谢,时光悄然流转,直到那个飘着苦艾味的夏天。她父亲咯血的帕子浸透了药罐下的炉灰,她眼里的星光也一寸寸暗淡下去。我见过她蹲在灶台边数铜板时颤抖的肩,见过她深夜里提着灯笼去县城当玉佩,裙角沾满夜露与泥浆。槐树下的青石渐渐蒙上了尘埃,唯有风经过时,仍会卷走几片带着虫蛀的枯叶。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谷雨前。她穿着初见时的藕荷色布衫,袖口已经磨得发白,怀里却紧紧抱着那本用蓝布仔细裹着的《饮水词》。“要去省城找西医。”她将书塞进我怀里,指尖轻轻划过封皮上歪斜的补丁——那是我用桑皮纸替她修补的。远处传来催行的车马声,她突然踮起脚尖,拂去我肩头的槐花,泪水砸在书页上,晕开了“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我在书页夹层中找到了半片干枯的海棠,背面是她工整的小楷:“若此生注定相欠,愿来生不必再见。”田埂边的芦苇黄了又青,溪水载着年年飘落的海棠花瓣,流向远方。老槐树不知何时被雷劈去了半边,但残存的枝干上,却总是栖息着成双的灰雀。
此刻,我站在当年她消失的岔路口,暮色将稻穗镀成了她发间的绒花。风裹着新谷的涩香掠过掌心,我接住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槐叶。叶脉间蜿蜒的纹路,多么像那条她曾走了千百次的乡间小路。
我松开手,任由那叶片飘向渐沉的夕阳。远处农舍的炊烟袅袅散入天际,恍惚间,又像是谁搁笔时叹息的墨痕。愿来生,我们不再相见,也不再有那些无奈的欠债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