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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荒原狼》是黑塞出版于1927年的长篇小说,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它是赫尔曼·黑塞以对主人公哈里·哈勒的考察,力求揭示和解决其本人与大众文化、工业社会和权力阶级的冲突以及深层心理危机的文学表达。小说在创造性的多重视角间切换,匿名出版人、一本名为《论荒原狼》的手册、哈里本人,为读者展现了一幅生动的市民社会图景,以及游离期间的边缘人荒原狼。
摘抄:
出版人前言
>> 他的孤僻无人能及。他的确如他时而自称的一样,是匹荒原狼:本性陌异,狂野,羞怯,甚至十分羞怯,来自一个较之普遍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至于他因资质和命运究竟生活在多深的孤寂中,他又如何自知这种孤寂乃为他的命运。
>> 他比旁人思考得更缜密,对精神事件的看法近乎冷漠,十分客观。他可靠的真知灼见,正是那些真正拥有智慧又不慕虚荣,不锋芒逼人或试图规劝他人,不固执己见的人才有的态度和见地。
>> 这个痛苦之人的病不是发自他秉性中的缺陷,相反,源于他既丰富又无法和谐的天赋和力量。我断定哈勒是位擅长受苦的天才。依照尼采的某些说法,他自身孕育出一种天赋,一种无限而惊人的承受痛苦的才能。我同时断定,他的悲观不是基于蔑视世界,而是基于蔑视他自己,因为他在毫不留情地鞭挞批判各类机构、各种人物时,从未将他本人剔除在外。他的矛头总是最先直指他自己。他是他最先憎恶和否定的人……
>> 教育没能泯灭他的个性,却唯独教会他一件事:憎恶自己。反对他自己,反对他无辜而高贵的本体,耗尽了他整整一生的想象力和思考力。
>> 他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尖酸刻薄、一切批判、一切邪恶、一切仇恨,首先指向他自己。而对待周围的人,他则持续不变地拿出英勇的气概和严肃的态度,去试着爱他们,公正地待他们,不伤害他们。因为在他心中,爱邻人和恨自己同样根深蒂固。
>> 他整个一生都在佐证这样一个道理:不自爱的人不可能博爱,对自我的憎恶同样如此,它最终会如同极度的自私一样,招致可怕的孤立和绝望。
>> “‘大多数人在不会游泳时不想游泳。’多么机趣,不是吗?他们当然不想游泳!他们为陆地而生,而非为水。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他们为活着而生,不为思考!是的,谁若思考,视思考为头等重要的事,他虽然可以持续深远地思考下去,但他却误把陆地当成水,终有一天会被淹死。”
>> 从他的真空世界出发,以他的疏离感和荒原狼性情打量,他确实欣赏和热爱我们这个小市民的世界。
>> 一匹闯入城市,迷失在牧群生活中的荒原狼——没有其他形象更能强有力地概括他——他的羞怯孤独,他的野性躁动,他的乡愁,他的无家可归。
>> 以尼采的天性,他注定要在上个时代就承受今天的痛苦——今天成千上万人承受的痛苦,他早在当年就孤单一人,不被理解地品尝过。
>> 哈勒就属于活在两个时代的夹缝间,从一切保障、一切清白中跌落的人。他们的命运,就是将一切人类生活的可疑性上升为个人的痛苦和地狱,去一一经验。
哈里·哈勒的笔记
>> 因为我所诅咒的、最为厌恶的,首先是这种市民气的满足、健康和惬意,这种精心维护的乐观,这种被滋养驯化的中庸和庸常。
>> 在我们过的这种心满意足的日子里,在市民气十足又精神匮乏的时代中,在眼下这些建筑、这些店铺里,在政治家和人群中,要捕获神的踪迹多么困难!我怎能不做一匹荒原狼,一个可怜的遁世者。世人的目标不是我的目标。世人的欢乐不是我的欢乐。我无法长久逗留在剧院或电影院里,几乎无法读报,极少读现代书籍。我无法理解,人们在拥挤的列车和旅馆,在嘈杂又充斥粗鲁音乐的咖啡馆,在优雅的奢华城市酒吧和戏院,在世界博览会,在游行的彩车队,在为渴求教养者举办的演讲会,在巨大的体育场里,究竟能找到什么乐子——成千上万人追逐的快活,或许我也可以去追逐,但我无法分享。与之相反,我经历的为数不多的快乐,那些愉悦、狂喜、巅峰体验,世人或许最多在文艺作品中见识过、寻觅过、热爱过。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必定认为那不合常理、荒诞不经。
>> 魔术剧院
不为所有人开放
——不为所有人
只——为——狂——人!
>> 在束手无策地渴望温暖中折磨自己是多么可笑!孤独就是独立。多年来,我终于拥有了我一直渴求的孤独。
>> 我小小的所谓家里,靠椅、火炉、墨水瓶、颜料盒、诺瓦利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等我,就像一个人回到真正的家中,母亲、妻子、孩子、女仆,狗或猫在等他一样。
>> 但当我坐在靠椅上,戴上花镜,惊讶地读到这本庙会手册封面上的标题时,竟油然而生一种宿命感:《论荒原狼——不为所有人作》!
>> 智力好的人能学会的东西,他学了不少,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他学不会的,却是对自己和生活感到满意。
>> 在他身上,人和狼无法相安无事,很少互相帮忙。他们是一对死对头。一个活着,只为让另一个受苦。假如一个人的灵魂和血液里共存着两个死敌,那么他的生活该何其惨烈。当然,各有各的挣扎,没有谁的人生堪称轻易。
>> 每个强大的人都毋庸置疑,能得到他内心真正追求的东西。但获得自由的哈里却突然意识到,他的自由是死亡。他孑然一身,世界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让他陷入寂静。人们对他漠不关心,他对自己也漠不关心。他在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渐渐窒息。他孤独,与旁人毫无关联。于是他处于如下境地:孤独和独立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标,而是他的命运,他的审判。魔咒一旦生效,就再也无法收回。当他充满渴望,心怀好意地舒展双臂,准备迎接束缚,接受群体时,已经于事无补:没人愿意跟他站在一起。
>> “自杀者”——哈里是其中一员——并非必须活在与死亡的密切关系中——一位自杀者并非必须自杀。自杀者所特有的是,他的“我”——无论有无道理——作为自然中一个特别危险的、极不可靠的、受到危害的萌芽,直觉地认识到,他不变地处于极度暴露和危险中,就像站在陡峭的崖顶,只要一丝外力或微小的眩晕,就会让他跌入深渊。这类人命中注定的特征是,对他们来说,自杀或许是种死法,至少在他们的想象中。
>> “我倒要看看,一个人究竟能承受多少不幸!一旦到了痛苦的极致,我只要打开太平门,就能逃走。”许多自杀者都从这种想法中获得非凡的力量。
>> 在他们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他们知道,自杀尽管是条出路,但自杀也是种见不得人的非法逃遁。说到底,让自己被生命本身战胜和扼杀,要比亲手结束生命来得高贵和美好。
>> 因为在市民阶级中,市民们奉行的是伟大人物奉行的反向原则:谁不反对我,谁就赞成我!
>> 哈里将自己一分为二——狼和人,本能和精神
>> 哈里发现了他身上的“人”,发现了一个具备思想、感情、文化,一个由被驯服和被升华的天性掌管的光明世界。他也发现了他身上的“狼”,一个具备欲望、野性、凶残,由卑劣粗鄙的天性掌管的黑暗世界。
>> 哈里不仅有两种天性,他还有成百上千种天性。他的生活正如每个人的生活,不仅摇摆在本能与精神,圣人与恶棍的两级间,还摇摆在千百对、无数对对极间。
>> 一个人的胸膛、身躯向来只有一个,但居住其中的,却绝不止两个或五个灵魂,而是无数个灵魂。
>> 根本没有回头路。人不能回到狼,也不能成为孩子。万物伊始时并非贞洁无辜。所有受造物,即便是表面简单的受造物,一旦造就,就已经是有罪的、丰富的,就已经被扔进了肮脏的“形成”之河,并永远、永远无法逆流而行。通往贞洁和未受造者之路,通往上帝之路,不是引领我们返回,而是引领我们向前,不是回归狼或孩子,而是不断走向罪恶,走向“成为人”的深渊。
>> 在每次痛苦的翻江倒海中,我的“我”都粉身碎骨,每次,我心灵深处的力量都将我的“我”唤醒、摧毁,每次,我珍惜的、极为钟爱的部分生活都背叛我,抛弃我。
>> 爱和信任顷刻间变为恨与搏斗
>> 我生命中每次类似的震荡,总令我小有收获:些许自由,些许精神,更为深邃。但同时,我也更加孤独,更不为人理解,更加冷漠。
>> 在这段岁月中,我没有职业,没有家,也没有故乡,游离于所有社会群体之外,独自一人。
>> 纵然我觉得这一幕可笑,却还是像条饥饿的狗,享受着一丝温暖、一口爱、几句赞许。
>> 他们问了各种我无法坦率回答的问题,很快我就满嘴谎言,每说一句,都要与强烈的恶心搏斗。
>> 要是想上吊,就去上吊,总有理由;要是还活着,就是还操心生活。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
>> 你对生活的看法真奇怪!你总是做又困难又复杂的事,却从没学过简单的事?没时间?没兴趣?那好吧,感谢上帝,我不是你的母亲。而你却摆出一副尝尽了生活的甘苦而一无所获的样子。
>> 我天性中有许多孩童秉性,许多好奇心,许多游戏和挥霍光阴的兴致。只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清,游戏也终有饱足之时。
>> 如果一个人不是因为牙痛或丢了钱感到悲伤,而是有些时候忽然为整个生命感到悲伤,真正悲伤时,他看上去总有些像动物——很悲伤,却更真实,更美。
>> 每个民族甚至每个人,与其蒙蔽在捏造的政治追责问题上,不如审视自身,检讨自己以哪些错误、疏漏,哪些陈规陋习对战争和其他世上的灾难负有责任。这也许是避免下一场战争的唯一办法。
>> 我们人活着,难道是为战胜死亡?不,我们活着,是为畏惧死亡,再爱上它。正因为它,微弱的生命才绽放短暂的光芒。
>> “因为我就像你。因为我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无法爱生活、爱人、爱自己,无法严肃地对待生活,对待他人和自己。我就像你。是的,总有些这样的人,对生活要求极高,又无法忍受生活的愚蠢和粗暴。”
>> 你游戏人间,尊重小事,懂得享乐。你简直是个生活的艺术家。你怎会在生活中受苦?怎会绝望?
>> 你要学点儿把戏,学点儿轻松的艺术,学着在生活中游戏。
>> 忙碌而不倦,无忧又放荡,聪明却轻佻,这群蝴蝶过着天真精致的生活,不依附任何人,也不任人收买。她们期待的是属于自己的幸运和好天气,热爱生活,却不像市民们那么执着于幸福。她们时刻梦想着跟随童话中的王子去他们的城堡,又时刻能隐约知道自己艰辛而悲惨的结局。
>> 这些小玩意儿、时髦货、奢侈品,不仅是饰品和俗物,也不仅是贪婪的厂主和商人的发明。它们合理,美观,名目繁多,构成了一个或小或大的物质世界。从香粉、香水到舞鞋,从戒指到烟盒,从皮带扣到手袋,所有这一切存在的唯一目的是为爱服务,让感受更为细腻,活跃死寂的周遭气氛,如同魔术般赋予它全新的爱的器官。手袋不是手袋,钱包不是钱包,花不是花,扇子不是扇子。它们是爱,是魔力,是刺激,是使者,是偷袭者,是武器,是呐喊。
>> “我不反对这种幸福,不,我爱这种幸福,心存感激。它美得像多雨的夏日突然放晴,却不会长久。即便这种幸福也是徒劳的,它令人满足,可满足不是我的食粮。它让荒原狼昏昏欲睡,成了酒囊饭袋。这不是我愿意为之赴死的幸福。”
>> 你内心本有一幅生活愿景,有信仰,有需求。你本打算有所成就,并愿意为此受苦,甚至牺牲——可你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你的作为和牺牲。生活不是一部英雄人物扮演的英雄史诗,而是一所市民阶级的好房子。人们完全满足于在这所房子里吃饭、喝酒、喝咖啡、织袜子、打牌、听广播。而谁想要别的,心里装着别的——英雄气概,美好事物,崇拜伟大的诗人,敬拜圣贤——谁就是傻子,是堂吉诃德。
>> 今天,活得快活的人,绝非你我之辈。想要真正的音乐,剔除噪音,希望灵魂取代金钱,真正的工作取代生意,真正的激情取代消遣——对于有这些愿望的人来说,这个华丽的世界绝非他的家园……
>> 时间和世界,财富和权力属于小人、庸人,而其他人,真正的人,除了死亡一无所有。
>> 我们这些苛求之人,带着渴望的不合时宜之人,根本活不下去。但是,每个真实行动的画面、真正情感的力量,即便无人知晓,无人看见,无人为后人记录保存下来,也隶属永恒。在永恒中,没有后世,唯有当下。
>> 许多无法治愈的疯子被看作‘正常人’,对社会具有高价值,而一些天才却被视为疯子。
>> 一切艺术和想象始于精神分裂症。
>> 这副僵硬的嘴唇就像我的一生,像我可怜的幸福和爱情:一点红,画在一张死人的脸上。
>> 我们判处哈勒永生不死,剥夺他十二小时进入剧院的权利。此外,无法赦免的刑罚还有,他将被嘲笑。先生们,来,预备齐:一——二——三!”
>> 您应理解生活的幽默,生活的绞刑架上的幽默。
>> 您要活,要学会笑。您要学会听生活中该死的广播音乐,学会尊重它背后的精神,嘲笑其中的渣滓。结束了,这就是我对您的全部要求。
译后记
>> 在治愈的路上,人必须以幽默接受生活,在自我嘲讽和嘲讽文化与社会的不足中调和自我。唯有幽默地看待现实,唯有在生命中轻盈地跳舞,开怀大笑,人才能找到摆脱生存危机的出路,在抵达完善的征程中迈出微小的一步。这是一场对生而为人的最残酷的庆祝,是一部反对平庸的充满勇气的诗篇。它揭示了欲望与恐惧的荒谬,以诚实和坦率的态度,承认并处理了内在无意识的火山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