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确切知道招娣是什么时候疯的。爷爷说反正是她那入赘的丈夫走后。
招娣很矮,一米五不到,很瘦,头发很短,总是不到肩膀就被她自己用剪刀减掉,前面用不知从哪捡来的夹子夹着,露出布满皱纹的额头。不像别的疯疯癫癫的人身上的乱糟糟,招娣身上挺整洁,很多时候我都看见她穿着她的蓝布斜襟衫到下村的河边洗衣服,挎着木桶走路的时候身体偏向一边,走路一踮一踮的,露出干柴一样的脚踝。下村的小孩围着她又跑又跳,说着一些骂人的话,她也不恼,就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张开嘴傻笑着,露出两排黑黑的牙齿。
我们村子依山而建,按地势分为上村和下村。我们这一族住在上村,屋子背后就是山壁。招娣家的房子是我们村最大的,分上厅和下厅,中间还有个很大的天井,屋里的墙壁都用白灰刷了。虽然现在墙壁已经发黄,外墙有很多地方也都裂了缝。祖辈说起她们家时脸上都带着复杂的神情,“她们家以前是地主哦,有特别多的地,不过后来都让国家收回去了,不过钱还是有很多的。”爷爷说,以前村里好多人都给她们干活的。“那招娣以前都是小姐喽”我想起电视里的情节,想象着招娣年轻时坐在门边做针线活的场景。
招娣房前有一棵大柳树,周围铺了一圈的石头,都被磨得很光滑了。很多时候我都看见招娣端着木凳坐在柳树下。还是傻笑着,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我们听不懂得话。母亲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招娣还不会特别傻,每天都到山上打草砍柴。我妈说她怀我的时候,招娣经常担着一大堆的柴火放在我家厨房门口,因为这些,我对招娣特别有好感。我爷爷给我买了东西吃我都会拿一下给她。“来,招娣,给你!”她就愣愣地伸手来接,张开嘴笑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她从不当着我们的面吃东西,就像从来不让我们看到她剪头发一样。
按辈分我们这一辈应该叫她婆婆,但我从没这样叫过,对她的母亲,我倒是很规矩,每次都毕恭毕敬的叫太婆。那是个干瘦干瘦的小脚老太,或者用干瘪来形容更准确。快90岁了,一直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虽然看不太清楚了,但依旧滴溜溜的转着,总是用一根晒烟的棍子当拐杖,将地板敲得“梆梆”直响。嘴里哆哆嗦嗦的说着一些话,不外是“招娣这个该死的又去哪里了”之类的。祖辈说她年轻时特别厉害,她丈夫懦弱无能,她们家的财产都是她挣下的。不过人也出奇的小气刻薄。苦死了自己的丈夫,还把招娣的丈夫逼走了。即使到现在一只脚迈进棺材了,还是每天吃白米饭不舍得买一点肉。她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很多时候把钱当垃圾扫出来,花花绿绿的都是几十年钱的纸币。
我从隔壁婶娘那听说的招娣的故事。招娣的丈夫叫长生,是一个补锅的。挑着担子一个村挨一个村的去补锅,走到我们上村的时候,招娣正坐在柳树下纳鞋底,看到他走过来,低着头把家里的所有锅和盆都搬了出来。长生想娶招娣,太婆嫌弃长生是个补锅的没钱没有答应,但她看上了长生的力气,太婆丈夫死得早,家里没有男丁。长生就这样入赘了。在那个时候,入赘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太婆言语尖酸,又把长生当牛使,呆了半年,长生挑起他的补锅担子,又走了。招娣本来要跟他一起走的,被太婆锁了起来,哭闹了一天一夜,没人敢说话。又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刚开始只是不说话,慢慢的就发现她神智有点不清楚了。总是自言自语,一个人的时候就坐着傻傻的笑。8个月后,她的儿子出生了,没人知道长生走的时候知不知道招娣怀了孩子。招娣只是笑,看别人逗她孩子的时候笑,孩子哭得时候她也笑。笑于她来说只是一种表情。只是,从那以后,没人见招娣哭过。她的儿子娶了个外地媳妇后搬去了城里,偶尔买些东西给老屋里的两个老人吃,儿子走了,招娣倒是没什么所谓,还是木然的张嘴笑着,还是提着木桶去洗衣服,依旧坐在柳树下囔囔自语。
后来我们全家都搬到县城去了,招娣慢慢淡出了我的视线。很久以后,招娣的儿子打电话来,让家人回老家帮忙,他爸死了。我们愣了好久才想起那个挑着担子的长生,原来他晚年一直栖身在一座庙里,觉得大限到了便让庙里的和尚来通知。听我妈说,太婆还是那副样子,嘟嘟囔囔一脸不情愿。几十年没哭过的招娣,看到家里的布置,似乎想到了什么,在柳树下咿咿呀呀的哭了很久。
招娣遇到长生是在春天,一团一团白色的柳絮在风中飘舞,就像纷纷扬扬的雪花。那年,招娣18岁,遇见长生的那天早上,她刚刚剪了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