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辕北辙

       起床,拉开窗帘,又是一个灿烂明媚的周末。他拖起那双价值四块五的蓝色塑料拖鞋,晃悠悠走到阳台。无风,太阳撒下一层极轻柔的温暖。对面是片树林,脱掉夏天时的郁郁葱葱,此时如破产的富家女一般,残败凋零,枯瘦暗淡不少。树林里有猫,至于白猫黑猫懒得去分辨。树林里有毛,自然是猫的。林子中间有块明明灭灭的东西,姑且当做是湖,猫在湖边斜坡上伸了个懒腰,它刚刚在这里做了一个伟大光明的中国梦。所谓空手套白狼,白狼在学校,学校名为某某技师学院,偷梁换柱简称某某技校(偷梁换柱是因为最后一字不应该是“校”)。技校的喇叭是他早上的噩梦,但今天周末,喇叭没响学校没人,如他的人生一般空荡荡。阳台斜对面是栋楼,六层,不多不少刚好挡住了那边诗与远方的田野,曾有人用演绎法证明,如果有幸能上到楼顶,会看到田野上只有号称“马家梁”的村子,那只永远倒不过时差的公鸡和神情忧郁的花猪就在村子里。但他不信,听后反而更加悲愤。每个周六下午三到四点,对面楼顶会飞来一只灰色的鸽子与他依依相望。鸽子是幸运的,因为能上到楼顶并且悠闲踱步,鸽子是美丽的,因为它是一只双眼皮的鸽子,内双的那种,同样,鸽子是善良的,因为在依依相望的时候他看到了鸽子眼神中流转的起伏跌宕。

        吃饭。四川人精心制作的贵州米粉,酸菜牛肉没有辣椒,吆喝二两不要香菜,老板糯糯一声:要得。他是北方人,听不懂川话,受不了湿热,就连眼前的冬天也让他觉得莫名其妙,没雪花没冰挂一心一意凉的执着。唯蜀中美食让他相见恨晚,高山流水,停不下嘴,好吃且不贵。

        圣人云:饱暖思淫欲,寂寞空虚冷。他邀几个半生不熟的同事打了几场游戏,只是没想到无敌会更加寂寞(此处运用了无耻的表达手法)。也罢,打道回府,唐吉坷德也有自觉荒唐的一刻。圣人还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他认为该是回去看几页书的时候了。楼底有两辆收集垃圾的三轮车,车轮的圆滑总是埋没在成堆的垃圾里。碰巧,此时一只白色的小狗在垃圾堆里搜寻,叼出一个盖了盖子的快递餐盒,一瞬间,他似乎也闻到了从里面散发出的香味,不自觉吞了吞口水。小狗苦于无手,对盖子无策可施,只能上下乱咬,眼神狂热欲望十足。他终于看不下去,走上前夺过餐盒打开了盖子,里面是残羹剩饭,零星有几块肥肉点缀。他叹口气,起身,把餐盒扔进三轮车里,转身,上楼。小狗呆住,泪水晶莹。

       他看的是一本名为《文明解析》的书,被他整整玩弄了一周,四百页的书才翻了一半不到。这本书从公元前八世纪写到十九世纪,通篇讲这段时间中人类取得的各种成就。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看这么有深度的书,或许与两位圣人的高妙言论有关。昏昏欲睡中他翻到了下面一段话,突然来了精神:

        马太效应由莫顿提出,出自《马太福音书》中的25:二十九节“因为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都要夺过来。”这种累积优势的内在逻辑可简述为:成功孕育着新的成功,失败孕育着新的失败。

       看完这句,他早已热泪盈眶,宇宙间的真理呀!终于为自己的穷找到了名正言顺的根本原因!他翻出了那支五厘米长的花铅笔,颤颤巍巍的在这段文字下划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他若有所思,觉得应该趁热记点笔记。思考之后,郑重的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字:写的真好!良久,他认为只这一句体现不出他对这段话的领悟,于是提笔在前面加了形容词:他妈的。这三个字让他的评语升华了一个境界,离上天只一步之遥。他向来是才思敏捷之人,遂果断在末尾追加了补语:牛逼!回头完整读了一遍,他得意于自己见解独特,其意境之高妙,辞藻之华丽,感悟之深远,皆古来少有世间罕见,他笑了。

       这笑只绕梁飞了一圈半,身旁一向高冷惯于沉默且心思深沉的手机破天荒响起了铃声,他被吓了一跳,哑巴突然开口也不过如此。方才的笑也软踏踏失去动力,掉到脚下碎了一地。号码显示来自北京,他的第一反应是:中央肯定搞错了他的身份。惴惴不安中接了电话,那头是似曾相识的声音,几番试探后他放心了,确认是他一高中同学,昵称凯凯。开始的寒暄都在套路之内:上说久别离,下道长相思,别来无恙三五春,哥们常联系。他觉得挺温暖,刚来这里不久,人生地不熟,身边能讲心里话的朋友一个都没有,这家伙居然千里传音嘘寒问暖,算是一大幸事。他是个感性的人,正要为此唏嘘一把,不了凯凯话锋一转,用舌吻的修辞说道:最近手里有闲钱没?借我点,过几天肯定还。此一言为二人的对话完成了承前启后的艰巨任务。像突然放出的冷枪,这句话不偏不倚打中了他还在活蹦乱跳的小心脏,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觉得嘴角有些牵扯的酸痛。他有点蒙,但很快清醒过来,支支吾吾回道:最近手里没钱,饭都快吃不起了,31号才发工资,准备明天和同事借点,先撑过这几天再说。说完,他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语言碾碎,留下了划痕,虚虚的一道,让他不舒服。凯凯感叹了几句世事艰难人间沧桑,他附和,似是而非,最后二人客客气气地挂了电话。他记起当年自己打篮球摔坏胳膊,每天早上都是凯凯帮他挤牙膏,记起和凯凯一起逃课去网吧通宵,一起分享好看的片子,一起研究女同学的心思……如今却真如诗家所言: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他怪自己工资太少,养活自己都成问题,穷不止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同时也禁锢了他的自由。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很不安,明明15号已经发了工资,明明自己手里还有一点钱可以驱使,却如此违心瞎说。他抬头与对面楼顶的鸽子对望了一会儿,心静如石潭,然后抓起手机转了钱给凯凯,留言:同事多借点,你先用。

       这天晚上是下弦月,月牙挂在白天鸽子站立的地方,彤红色,周围的云彩堆叠映照,浮游生姿。这景象美的炫目而不真实,这一刹那的曼妙让他出了神。他没有挪动步子,敛声屏气,似乎一丁点声响都会将这景象顷刻间击碎。

        响声来自顶楼,“噔噔噔噔噔噔”六下,如梅花鹿欢腾跳跃,很轻快,轻快中带着快乐,是他熟悉的脚步声。这个点六楼的应该回来了。他从没见过楼上的人,但是他认为并不陌生。晚上他喜欢蹲在椅子上看书,这时候一个人的屋子显得尤为寂静,自言自语都有回音,似乎一不留神就会上演一出聊斋的桥段。此刻楼上的脚步声会时不时响起,他听这轻快有节奏的声响,想象中的梅花鹿从屋子中间走到阳台,然后又走回来。这脚步声让他明白自己并未生活在高度集成的方形坟墓中,相反,这让他觉得亲切,似是一种默契无比的交流。对他这种九零后的“佛门中人”,六楼传下来的脚步声比木鱼还要悦耳几分。

       人生如逆旅,他亦是行人,趁着月色,他取出那瓶真诚的“西凤酒”。酒香四溢,他举杯(纸杯):

一杯敬楼上。

 一杯敬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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