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正猛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这次他再也没有一点愤怒了，甚至觉得对不住柳小凤，他咬咬牙又踏上了筹款的路。

老金近来明显感到力不从心，右脚膝盖每走一步就像被电钻扎一下那么疼。还不到二里路，老金已经满头虚汗，可是他并没有停下来。夜已迟暮，他却想拼尽全力再熬一熬。

虽然行走很慢，但终于是到达目的地了。

“恭喜啊！恭喜啊！”

强忍疲惫和疼痛，老金使出全身气力说出了他的开场白。

可是，这次并没有人迎出来。其实，这种情况在近年来频频出现，这已不是第一次，所以老金并不惊讶。

老金顺着走廊往里进，嘴里依然念着自己的开场白：“恭喜啊！恭喜啊！”

虽然没看到人，老金专业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年轻的时候人们都称赞他，笑起来爽朗帅气，而此时，他的笑只会让他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愈发沟壑纵横。

“恭喜啊！”

这时，女主人慢吞吞地从厨房走出来，虽然有点勉强，但她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金老先生啊！”

“诶，恭喜恭喜了啊！给您送喜来了啊！”老金一边从兜里取出红纸黑字的喜字，一边说道。他为了营造喜气，把脸挤得越发扭曲。

“这个……”女主人双手绞着围裙，笑容越发勉强。

女主人大概五十出头，头发花白，穿一件青布薄棉袄，黑色大棉裤，棉裤的膝盖处打着两个大大的布丁，她面色黝黑，嘴唇却惨白，皲裂起皮，双眼水肿得厉害。

老金看她的样子，心里很难受，便将喜字递到的女主人手里，轻声道：“不收钱，我就是来恭喜你的，这些年大妹子也没少照顾我，我都记着呢！”

老金转身要走，女主人想了想，喊道：“金老先生等等”她匆忙走到厨房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塞到老金手里，“还没吃吧？实在是谢谢啦！”

老金点点头，深一步浅一步地顺着走廊往外走，他看着大门外的亮光，只觉得这昏暗的走廊像一只巨兽的舌头，他就要被吞下了，于是他努力往前，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加快。

“妈！你干嘛给他馒头啊，咱都不够吃的！”

“小声点，金老先生还没走远呢！”

“不过是乞讨的，非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说先生都是抬举他了！”

老金这才终于走到门口，他获救般地舒了口气，他抬起头苦笑，深深凹陷的眼眶里，闪闪发亮。

“老了老了，腿脚不行，眼睛不行，怎么偏偏一点都不耳背呢？”

曾经农村没几个读书人，认得字的都是稀缺人物，他不是一开始就做这个营生的。

这时想起来，老金长叹一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已经记不起是多少年前，总之，那时的老金，还是人人尊敬的金先生。

“金先生，给我家写副对联吧？”

“金先生，我喜得贵子，您赏光给拟好副对联？”

“金先生，儿子娶媳妇了，给写几个喜字吧？”

那时，谁家要是贴着老金亲笔题的对联和喜字都是特别有面儿的事，当然普通人是根本不敢想的，只有羡慕的份儿。

虽然没几个人会写会读，但他们都对书和读书人有着信仰般的尊重和渴望。就连拜祖宗，求神拜佛时都许愿家里能出个读书人。

老金确实风光过，被这些人的崇拜和尊敬推向风口浪尖上过过一段好日子。然而，这样的日子并不很长。

“也不能说不长，大概是因为太舒服了，没过够才显得时间短。哎！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老金喝了一口酒，这酒确实不咋地，就跟喝洗澡水一样，可是他现在还有什么选择，他苦笑着往嘴里扔进一颗花生米。

“你你你，哈哈，每次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张麻子学着老金的样子，“却却每次每次都说过去的事！”

张麻子天生有缺陷，说话结巴，智力不高，平常就以乞讨为生。老金的很多小道消息（谁家有喜事，谁家请客），就是从张麻子这里获取的情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张麻子在自己的本行是非常有天赋和行动力的。

老金大笑了起来，张麻子也跟着笑，两个人的笑声充满了这个昏暗破旧的小屋，一个读书人和一个乞丐在一起，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金正在外跑了一天，仍一无所获，天色已晚，他却还不想回去，于是在田埂上来回踱步，月光洒在田野里，平静淡然，这使金小兰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在金小兰即将离开的那天，金正在柳小凤的鼓励下敲响了金小兰的窗户。那个时刻，金小兰还在看书。

“谁？”

“我。”

“啥事？”

“你出来一下。”

这时，那扇因年月长久而变得油黑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金小兰立刻蒙上一层淡淡的月光，晶莹剔透。

金正看得愣了，心里眼里满是欣赏，他觉得这样的月光只有金小兰这样气质的女人才配得上穿戴。

“啥事？”金小兰又问道。

金正吞了吞口水，又清了清嗓子，就是说不出来话。

金小兰突然笑了，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脸颊两个小酒窝甚是可爱。

虽然她是单眼皮，眼睛又细又长，却没有半点攻击性，嘴唇小小厚厚的，微微向上翘起，总给人一种微笑的感觉。

“你是不是要说喜欢我？”

她的声音很清脆好听，金正却顾不得欣赏，因为金小兰此时竟然猜出了他想说的话。

“不是不是不是”金正慌忙否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急着否定，本能地这样说着。

金小兰收起笑，却还像是在微笑：“那是啥事？”

“她就是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喜欢你喜欢得连我所有的好都拒绝了！”柳小凤突然在墙外大喊起来。

金正赶紧跑出来，按住她的嘴：“小声点，你想把全村都吵醒吗？我放开你，但不许再出声了。”

柳小凤睁着她又圆又大的眼睛，使劲地点头，金正觉得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金正，过来一下！”金小兰跟了出来。

金正赶紧放下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快步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