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生命中,记忆的那一株枣树作者:萨日娜拉格它,是一株枣树,曾生长在新疆北疆伊犁伊宁市飞机场路原民贸往前一二百米的独户小院里。它究竟有多少岁,我始终不知。在我最早的记忆里,在我啼哭着降临这个世界时,它就已经在那个小院里扎了根,枝桠舒展,像位沉默的老者,静静守着一方天地。 那时候的枣树,该是极幸福的。因为姥姥的母亲,我的太太,几乎把所有的时光都匀给了它。春日里松土,夏日里浇水,秋日里护果,冬日里裹草,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她的身影总绕着枣树转,指尖抚过粗糙的树干时,眼里盛着的温柔,比伊犁河的春水还要绵长。 北疆的春天总带着点执拗的凉意,风里裹着未褪尽的寒气,刮在人脸上还有些疼。可枣树从不怕这些。光秃秃的枝桠上,芽孢先是怯生生地鼓起一点,像被冻红的小拳头,过不了几日,就敢在风里舒展身子,顶破褐色的外衣,探出嫩得能掐出水的绿。阳光好的时候,那些新叶像镀了层金,在风里轻轻晃,仿佛在跟院门口的太太打招呼:“看,我醒啦。”那时院角的雪还没化尽,堆成小小的银山,枣树却已迫不及待地宣告生命的苏醒,那股子倔强,倒像极了北疆人骨子里的韧劲。 等风里的凉意渐渐被暖意取代,五月就踩着软绵绵的步子来了。这时的枣树最是热闹,细碎的白花攒成簇,密密麻麻缀满枝头,远看像落了一场轻薄的雪,近了才发现,那雪是活的,藏着千万缕甜香。风一吹,香气就漫出小院,飘到巷口,引得蜜蜂嗡嗡地来,蝴蝶扇着彩翅膀来,连过路的行人都要停下脚,往院里望两眼。 我那时才三岁,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在院里的青砖地上跑来跑去。看蜜蜂钻进花蕊里,看蝴蝶停在叶尖上,就拍着小手跳,奶声奶气地喊:“蜜蜂快采蜜呀,采了蜜,秋天就有大红枣吃啦!”太太正蹲在那口小井边洗舅爷刚从伊犁河钓来的鱼,银闪闪的鱼在盆里蹦跳,溅起的水珠落在她蓝布衫上。她回头瞅我一眼,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一口河北腔慢悠悠地飘过来:“你这小黄毛子,心思全搁枣树上了。”阳光透过枣树叶的缝隙,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落了些碎金,也落在我仰起的脸上,暖融融的。 那些枣花是懂浪漫的。它们一朵挨一朵,像无数个小小的精灵,在枝头踮着脚跳舞,把对阳光的眷恋、对雨露的感激,都酿成了那缕清浅的香。可花期总像握不住的沙,一场风过,或是一场雨来,洁白的花瓣就簌簌往下落,铺在青砖地上,像给小院织了块软乎乎的白绒毯。我那时已背着小书包上了小学,放学就往太太家跑,看见地上的落英,总爱捡几片完整的,小心翼翼夹进语文课本里。那些花瓣会慢慢变干,留下淡淡的黄,字里行间仿佛都飘着枣花香。可等课本学完,被妈妈收进纸箱,那些花瓣便也跟着消失了,像一场被时光带走的梦。 花瓣落尽,枣树就把所有力气都用在结果子上了。五月的风还没吹够,六月就悄悄来了,枝桠间冒出米粒大的青枣,躲在叶底,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过些日子,青枣就长到指甲盖大小,一串串挂着,像缀满了绿色的小灯笼,在风里轻轻晃。阳光穿过叶子照在它们身上,能看见果皮上细细的绒毛,闪着晶莹的光。就这么看着看着,青枣不知不觉就胖了,颜色也深了些,从嫩青变成了深绿,沉甸甸地坠在枝头,把细枝都压得弯了腰。 七月的太阳最是泼辣,像团火似的挂在天上,烤得地面发烫。枣树却挺得笔直,浓密的叶子撑开一把大伞,把青枣护在底下。偶有阳光漏进去,在枣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像是给它们镀了层保护膜。我逛街路过小院,总看见太太提着水壶出来,顺着树干慢慢浇,水珠渗进土里,蒸腾起淡淡的水汽,枣树的叶子在热气里轻轻颤,像在说“谢谢”。 等八月的风带来第一丝凉意,枣子就开始变脸了。先是向阳的一面染上浅红,像害羞的小姑娘抹了胭脂,慢慢的,红色往另一面蔓延,最后大半都红透了,绿中带红,红里透紫,看着就让人咽口水。我哪等得及它们全红透,放学后书包一扔就往太太家跑。一进院门就喊:“老太太,小黄毛子来吃枣啦!”太太准在院里忙活,要么择菜,要么纳鞋底,听见我的声音就抬头笑:“就你嘴馋!”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放下活计,搬个小板凳站上去,挑最红的摘一把,用围裙擦了擦递给我。我抓一颗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开,脆生生的,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滑,那股清甜,比冰糖水还爽口,从舌尖甜到心里。 转眼就到九月,我上五年级了。发书那天下午,我在校门口买了几张印着卡通图案的书皮,攥在手里一路小跑回家,拉上姥姥就往太太家赶——要让红红小姨帮我包书皮。坐上八路车,摇摇晃晃到了巷口,熟门熟路推开小院的门,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混着泥土香、菜香,还有枣子的甜。姥姥和太太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说话,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是家长里短,眼里流的是母女间的亲。我喊了声“太太”,就直奔小二楼去,红红小姨正坐在桌前包书皮呢。 红红小姨比我大一岁,说是小姨,倒更像姐姐。她见我进来,扬了扬手里的书:“等会儿,我这马上好。”桌上放着个崭新的芭比娃娃,穿着件用碎花布缝的小裙子,裙摆还镶着蕾丝边。“你看我给娃娃做的新衣服。”她指着娃娃给我看,眼里闪着光。“哇,太漂亮了!”我凑过去摸了摸,“等十一放假,我来跟你一起给娃娃做衣服!”她笑着点头,三两下包完自己的书,就接过我的课本。她包书皮的手艺真好,边角折得整整齐齐,一点褶皱都没有,卡通图案刚好露在封面上,比商店里卖的还好看。 包完书,我们俩搬了凳子坐在枣树下。九月的阳光不烈了,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明明灭灭的网。她从书包里掏出英语课本,教我念刚学的单词:“apple,香蕉是banana……”我跟着念,念错了她就笑,用手指刮我鼻子,枣子在头顶晃悠,偶尔有熟透的“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我们俩就抢着去捡,擦一擦塞进嘴里,笑声脆生生的,在院子里打着转。天边的火烧云红得像要燃起来,把枣子也染成了血红色,沉甸甸地坠着,像挂满了小红灯笼。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我们看着枣树抽芽、开花、结果、落叶,枣树也看着我们长高、懂事,从扎小辫的娃娃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初二那年,红红小姨刚考上伊宁卫校,我们俩在一个傍晚溜进小院,每人剪了一撮头发,用红绳系着,埋在枣树根下。“这样,不管以后到哪儿,我们的缘分都像这枣树一样,扎在这儿了。”她轻声说,我使劲点头,枣叶在风里沙沙响,像在为我们作证。 可缘分有时敌不过时光。我初中毕业那年,她卫校念到第二年,突然听说太太家的小院要被公家收走了,说是要盖新单位。具体盖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去跟枣树告别,它的叶子黄了大半,在风里飘得像要哭。我摸了摸它粗糙的树干,像摸了摸太太的手,又像摸了摸那些年的光阴。后来再路过那条街,小院没了,枣树也没了,原地竖起了高高的围墙,墙里头传来机器的轰鸣,把枣花香、笑声、英语单词的念诵声,都盖得严严实实。 如今我早已离开伊宁,可每到秋天,闻到枣子的甜香,或是看到路边卖冬枣的摊子,总会想起那株枣树。想起太太的河北腔,想起红红小姨的笑声,想起青砖地上的枣花毯,想起埋在树根下的头发。它哪里只是一棵树呢?它是我童年里最暖的底色,是藏在记忆深处的糖,是连时光都带不走的牵挂。 那株枣树,早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在我心里扎了根,抽了芽,年年岁岁,都结着甜津津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