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我总要抽空去村子的各处走走,带着小虎,我父母养的那只狗狗。
小虎一出家门,就显得异常兴奋,在我前面撒欢儿地跑。顺着窄窄的水泥路,穿过几户人家的房屋,我和小虎便来到小溪边。小溪的水源自大山深处,清流潺潺,如一条玉带绕着村子,给山村凭添了几分妩媚。我和小虎踏上那座水泥小桥,又沿着小溪,一直溯流而上,再通过一座桥,便折回到大路,几乎走了一个“C”形。近些年,家乡富了起来,一条条水泥路代替了原来的石子路,一座座水泥桥代替了原来的石板桥,虽然干净整洁了许多,却少了农村特有的乡土味,更少了一份历史的积淀,每每看见,心底总有一些遗憾。
大路两边是一些村民的房舍和一片田野。房舍,多是楼房,偶然也有几间老旧的平房,已成为堆放农具和杂物的仓库了。田野上种着一些蔬菜、果树,如青菜、地瓜、花菜、白菜之类,边上栽种着橘树、桃树、梨树等。时令已近深秋,田野里已透出些许萧索。若是春天,这里便是一片花的海洋,金黄的油菜花、粉色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竞相开放,宛如闹春的小姑娘,花枝招展,煞是喜人。
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地势渐渐高起来,离桥大约三四百米处,在一大片楼房中间,有一处空旷的平地,一块大石头上用红漆书写着“新建社区健身小公园”的字样,园子里安放着跑步机、秋千架等几件健身器材,公园里很少有人,几只毛色灰黑的土狗在架子下互相追逐。公园正前方兀自矗立着一幢陈旧的建筑,看上去似一位老人,带着岁月的沧桑,与周围的民居有点格格不入,这便是我们村的大礼堂。
礼堂正大门的墙面上端画着一颗方方正正的五角星,原来的红色已经变得暗淡。礼堂一面紧靠村民的楼房,一面朝着那条通往山里的大路,面向大路的墙体上还刷着一行标语,那个时代特有的标记,虽已斑驳,但字体隐约可辨。走进礼堂的正门,是一个小小的厅堂,左侧耳房曾是村委会的办公场所,右侧则是村里的卫生所。当年来礼堂,常常可以看见那位美丽的赤脚医生在忙前忙后,为村民们看点头疼脑热的小病,也兼带着打针、配药。前几年,我还在镇上的敬老院见过她,时光已在她的脸上、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神韵。如今,两侧耳房已改成村里老年协会的活动场所,几位老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边玩着小麻将,不时有一阵阵嬉笑声传来。
再往里走,便是礼堂的会场,大概有十来间房屋那么长,三间房屋那么宽,会场的尽头是一个戏台子,大约一米多高,也是用水泥浇的。当年的礼堂是村子里(那时还叫大队)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上面的政策、指示和一些重要的消息,都是通过这儿传到村里的角角落落,并影响着村民们的命运。
每逢村里传达新的政策或开年终大会,装在礼堂顶部的大喇叭都会传来会议的通知,声音嘹亮,远近皆知,村民们便会你叫我、我唤你,涌向礼堂。而我们这些孩子也都跟着争先恐后地跑向那里。当然,礼堂里备有十来排超长的长椅子,但人太多,那时村里有六个小队,每次开会总有两三百号人,很多村民都自己带来了条凳、竹椅或小凳子。戏台子上,几位村领导威严地坐在用两张书桌拼接起来的主席台后,煞有介事地说着村里的大事。台下,男人们大部分坐在礼堂前面的长椅子上,也有几个瘾君子蹲在人群后面,抽着廉价的烟,吞云吐雾。女人们则多数坐在后面自带的凳子上,抓紧时间织着毛衣,或拿个小箩筐,做点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一边侧着耳朵听台上的村领导讲话,一边和旁边的女伴低声说着家长里短。整个会场嘤嘤嗡嗡,许多消息便这样长着翅膀飞向了家家户户。
孩子们有时会坐在父母身边,听大人说话。但多半是呼朋唤友,几个人一伙跑来跑去,有时甚至会爬到礼堂旁边那座矮矮的小山上,或拔一束“毛针”,摘几把“葛公”,或钻进竹林、桃树林,捉迷藏,打游击,尽情地玩闹。等父母开完会,从礼堂出来,一路喊着“狗娃”“阿毛……”大伙儿才作鸟兽散,匆匆跑回家里,虽少不了挨父母几声骂,但心里却还沉浸在刚才的亢奋中。
不过,对孩子们来说,礼堂,最令人向往的却是看戏文。戏文,有时是越剧,有时则是唱书。农闲时节,或年底,村里通常会请嵊州、余姚那边的戏班子来演几天几夜,犒劳一下一年到头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村民。有时则是有喜事的人家出钱,请来戏班子,以示祝贺,也给乡亲们一个放松开心的时刻,表示同喜。戏班子演的多是越剧,台上咿咿呀呀,一片姹紫嫣红,台下的村民引颈翘首,看得专心致志。当然,母亲们依然不肯浪费这大好时光,还是会带点针线活之类。小孩子们,有的在人群后面跑来跑去,有的依偎在父母的身边,似懂非懂地看着台上的人来人往。有时,还会爬到戏台子上,悄悄撩开台子一侧的挂帘,偷看里面在化妆、换戏服的演员。那时,感觉这些姑娘(有的是中年人)美极了,如年画上的电影演员,真的是眉眼含黛,脸若桃花。后来,我一直对越剧抱有莫名的亲近感,我想,大抵是在那时播下的种子,虽不起眼,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日子久了,便渐渐地自个儿长出嫩芽来。
但于我而言,其实,听唱书的兴致远远大于看越剧。唱书时,戏台子正中会放两把椅子、一张茶几,茶几面上还覆盖着一块红色桌旗,带着金色流苏,看上去竟也有几分大户人家的味道,茶几上还摆放着两只精致的茶杯。唱书的只有两个人,女的唱书,男的拉着二胡,唱书的内容,多半是一些乱世英雄行侠仗义的江湖题材,或公子小姐后花园私订终身的爱情故事。至今,我还记得那位唱书的女艺人,长得很是富态,脸圆圆的,身子也有点微胖,穿一身墨绿的旗袍,手上还拿着一把折扇。唱到精彩处,女艺人便会“刷”地挥开扇子,极为潇洒地在台上踱上几个来回。那时的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如现在的《最强大脑》,那个女艺人记忆力超群,书能整本整本地背下来,且肢体语言极富感染力,常常是听着听着,便忘了回家的时间。但唱书的都有一个“毛病”,往往说到紧要关头,那女艺人便戛然而止,来一句“欲见分晓,且听下回分解”,然后本场唱书就结束了,生生地令人难受,心里堵得慌。回到家,晚上做梦都想着白天的唱书,并想像着明天会是怎样的一个情节?怎样的一个结局?真个让人魂牵梦萦。
现在,礼堂的一角还散乱地放着几张破旧的长椅子,墙角竖着五六扇竹列子,戏台的一侧,过去戏班子用来化妆、换戏服的地方已被一台黑乎乎的土灶所代替,旁边还堆放着一些用剩的竹片、木头。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居然成了村民们做年糕的作坊。每逢年底,竹列子被村民们整齐地一字儿排开,上面挨个儿晾放着刚做出来的年糕,白灿灿,热腾腾,空气中瞬时飘来年糕的米香味和村民们的笑语声,平时沉寂的礼堂便开始有了一丝生气,如风烛老人在儿女回来、阖家团圆的时刻,几近干枯的生命竟又有了回光返照的灿烂。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礼堂,戏台子,见或不见,依然静静地在那儿。望着眼前的一切,似陌生又熟悉,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情景:穿戏服的越剧演员、拿折扇的女艺人、拉二胡的男人,礼堂里似乎还萦绕着那婉转悱恻的越剧声,抑扬顿挫的唱书声,苍劲悠扬的二胡声……
“呜…呜…”伫立良久,身边的小虎将我拉回到现实中。一人,一犬,复归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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