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次日落,我听见游丝在心跳

老城区的钟表店总比外界慢半拍。齿轮咬合的吱呀声裹着旧机油的淡苦味,在青石板巷里绕三圈,才肯钻进巷口那株梧桐树的年轮里。我把目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指尖刚碰到摆钟的游丝,巷口的“晚香亭”就飘来桂糖藕的甜香——是顾晚的糖藕出锅了。

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五点二十七分。这个时间的夕阳总把玻璃柜里的机械表镀上一层蜜色,秒针走动的声音像蚕食春桑叶,每一下都撞在我手腕的旧疤上。那道疤是去年修顾晚家的座钟时划的,当时她攥着我的手往伤口上涂万花油,指尖的温度透过药膏渗进皮肤,至今没散。

“小深,又来啦?”阿婆摇着蒲扇坐在糖藕摊后,竹匾里的糖藕还冒着热气,藕孔里塞着饱满的糯米,糖浆在夕阳下闪着琥珀色的光。我挠了挠后颈,把攥皱的五元钱递过去——第三十七次了,每次递钱时指节都会发烫,像触到顾晚围裙上的蓝布蝴蝶结。

“晚晚今天在里屋剥莲子。”阿婆用荷叶包糖藕时,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促狭的笑,“说要给你留颗最圆的。”

里屋的竹帘动了动。我看见顾晚的影子映在布帘上,发梢沾着莲心的白屑,正弯着腰把莲子装进玻璃罐。她的侧影总让我想起师傅藏在抽屉里的旧照片:七十年代的照相馆,穿蓝布衫的少女站在钟表店门口,身后的挂钟指着五点二十七分,夕阳把她的发梢染成橘红色。

顾晚第一次来修钟是在去年梅雨季。她抱着个缺了摆锤的座钟站在店门口,雨丝粘在她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我爸的钟。”她把钟放在柜台上,指腹摸着钟身的浮雕——那是朵缠枝莲,花瓣上还留着我师傅的刻痕,“他说这钟的游丝是用当年我妈织的丝线缠的。”

我拆开钟盖时,指尖碰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张折成方胜的纸条,字迹已经模糊,却还能认出“晚晚,等我”四个字。顾晚的呼吸突然顿住,她凑过来时,发梢扫过我的耳垂,桂香混着雨水的清味,让我忘了该怎么拧开游丝的螺丝。

“我爸走得早。”她把纸条收进随身的布包里,指节轻轻敲了敲钟身,“这钟每天五点二十七分就会停,像在等谁。”

今天的糖藕有点不一样。荷叶包里除了糯藕,还躺着颗用红绳系着的莲子。我捏着莲子回到钟表店时,师傅正对着那台老座钟叹气。“你看这游丝。”他用镊子挑起细如发丝的钢条,“是用顾师傅当年的怀表零件改的——他当年为了给晚晚妈织那条丝线围巾,把自己最爱的怀表拆了。”

窗外的夕阳开始往下沉。我突然想起顾晚昨天说的话:“我妈走的时候,攥着我爸的怀表链,说等她回来,要一起看第五百次日落。”

五点二十七分的钟声响了。我望着玻璃柜里顾晚的座钟,突然发现游丝的纹路和我手腕上的疤正好吻合——去年划开的伤口,原来是顺着游丝的走向割的。

第七十二次日落来临时,顾晚没在糖藕摊。阿婆把个布包塞给我,竹编的包身沾着桂香:“晚晚说,这是她攒的莲子。”布包里除了玻璃罐,还有本磨破边的笔记本。我翻开第一页,铅笔字歪歪扭扭:“今天钟表店的小深修钟时,目镜滑下来三次,像我爸当年修怀表的样子。”

最后一页是昨天写的,墨迹还没干:“我明天要去杭州,妈当年的丝绸厂在那边复工了。其实我每天留的糖藕,都是最后一份——因为想等你说那句‘我也在等’。”

挂钟的指针正好指向五点二十七分。我抓起柜台上的怀表——那是师傅刚给我的,说“顾师傅当年就是用这个表,每天在日落时等晚晚妈”——往巷口跑。梧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老长,桂糖藕的甜香还飘在风里,像顾晚的声音。

巷口的公交车站挤满了人。我看见顾晚的蓝布围裙在人群里晃,她正踮着脚往这边看,发梢沾着的莲屑在夕阳下闪着光。我攥着怀表跑过去,金属表壳在手心捂得发烫,像去年她涂在我伤口上的万花油。

“这是你爸的怀表。”我把表塞进她手里,指节碰到她的指尖——还是那么暖,像糖藕的糖浆,“师傅说,当年他就是用这个表,每天等你妈下班。”

顾晚打开表盖。里面的发条上刻着细小的字:“晚晚的妈妈,要等第五百次日落。”她的眼泪砸在表壳上,溅起细小的光斑:“我每天留糖藕,是因为我爸说,你师傅的徒弟喜欢吃甜的;我每天剥莲子,是因为你上次说,修钟时会嘴馋……”

五点三十七分的夕阳正好。我们站在梧桐树底下,顾晚的围裙蹭到我胸前的机油渍,糖藕的甜香混着怀表的铜味,在风里缠成细细的线。我突然想起师傅说过,钟表的游丝要拧到刚好的弧度,才能走出最准的时间——就像爱一个人,要等刚好的日落,刚好的风,刚好的那句“我也在等”。

墙上的挂钟又开始走了。游丝摆动的频率正好和顾晚的心跳同步,秒针每走一下,就把夕阳的光往玻璃柜里多送一寸。我望着她耳后那缕被夕阳染成红色的发丝,突然明白:原来所有的晚钟、糖藕、未说出口的话,都是夕阳写给我们的信——要等第七十二次日落,风才会把信拆开,让我们看见里面的字:

“我在等你,像钟等摆,像糖藕等晚风吹,像日落等星星落进眼里。”

最后一缕夕阳钻进钟表店时,我把顾晚的糖藕放进玻璃柜。旁边摆着她的座钟,游丝正顺着夕阳的方向摆动,每一下都带着桂香。阿婆的蒲扇声从巷口飘过来,混着《天涯歌女》的旋律:“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原来最准的钟,从来不是机械表里的齿轮——是某个人的心跳,某份糖藕的甜,某个刚好的日落,和那句藏了七十二次的“我也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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