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乡将寡娘接来京城,已经有七个年头了。
娘在阳台花盆里种的小香椿苗,换了一个又一个更大的盆,压了一次又一次的枝,阳台已经快装不下了。可是娘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老家宅子里那两棵香椿树。
家乡的老宅子,大门开在东南角朝东。大门北侧,是两间东屋,一间锅屋,一间吃饭的屋。北正房是四间残破的堂屋,那还是我娘嫁过来前,我爷爷奶奶省吃俭用和我大大外出打工攒的钱盖的,不好看,但是很结实。娘嫁给大大后,和大大一起盖了两间东屋,生了我和妹妹,又给爷爷奶奶先后送了终。隔壁老王说,我大大和娘都是老实的庄户人,特踏实那种。
春天一进老宅子的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长满枣花的枣树,让人一眼期盼秋天结满甜甜的妈妈枣。我娘说,出嫁那年她十九,年跟前我大大请人敲锣打鼓将她娶进门,枣树是她和大大来年春天亲手栽的,寓意是人勤春早。她说,栽树前那个夜里,她和大大商量着,要勤俭持家,把小日子过好。老宅子的西南角,枣树掩映着的,是两棵不会开花的香椿树,一棵是我生日那天娘让大大种下做纪念的,一棵是妹妹生日那天大大自己主动种下的。娘很幽默,她说我大大当年想栽松树,她执意要栽香椿树,最后大大还是从了她。栽香椿树的原因,娘的考虑是松树不能吃,香椿树每个叶子都是宝,可以煎炸煮炒蒸着吃,吃又吃不完,满院子都是香味儿,还可以送给街坊四邻拉拉关系,让大家走动更勤一些。
我还记得小时候,每次吃香椿叶,我娘都让我和妹妹伸出手比划剪子包袱锤,再根据输赢决定吃哥哥树还是妹妹树。我俩每次比划决定了输赢,输的那一方必定闷闷不乐,期盼着第二天就能吃自己那棵树了,仿佛那是一种为家庭献身的荣耀。在这种期盼中,我和妹妹逐渐长大了,我考入京城学府令人艳羡。妹妹则嫁给她心仪的恋人,离家有十五里,夫妻恩爱,生儿育女,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有声有色。
十五年前,我大学毕业经学校推荐在京城就业。那时大大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浑身没劲查不出原因,不时从皮下涌出脓包来。我让大大到县医院去治,他总是轻描淡写说不当吃不当喝的,然后强忍着不适去村卫生室拿点消炎药和止痛片。后来,我完成了毕业后第一目标,便忙着学习准备考在职研,便无暇过问老家的事了。等到从考场下来,收到的却是父亲病重的消息,匆匆回到家,正赶上大大的葬礼。妹妹哭的像个泪人,妹夫的抽泣中听不出悲伤,那时候的娘已经傻了,喃喃说怎么就走了呢?多年以后才知道,大大查过自己的病,是一种罕见的红斑狼疮,瞒着我去南方干建筑时染上的,发作时痛苦异常。为了让我放心,大大瞒着我不说。
等大大忌日过了百天,我想将娘接到我身边,娘不肯,说故土难离。我叹息着骗娘说,自己挣的多,在京城买了小房,偌大个家,一个人空落落吃不好睡不好的。娘催我赶紧找个媳妇儿,也好让她放心。我说娘去了家才像个家才好找。娘至今不知道,小房是我毕业后省吃俭用八年,总算攒够一套小房首付,加上10年贷款才买下的。
娘权衡再三,总算觉得儿子娶媳妇比故土更重要,答应跟我走。临行前对妹妹千叮咛万叮咛,一定要管好家里地里,尤其要照顾好宅子里的两棵香椿树,逢春时节,要记得摘香椿叶分送给街坊邻居,她人不在精气神还在,要顾着左邻右舍。妹妹忙不迭答应着,想哭。那天,娘叹着气跟我上路了。
转眼七个年头过去了,我也娶了妻生了子,终于圆满了。儿子出生那天,我娘不知从哪弄来一棵香椿苗,种在阳台花盆里,念叨着:老头子,咱有孙子了,你一定要保佑他呀!妻不解娘的初衷,我对她眨眨眼,让她不要打断娘对故人的怀念、对孩子的祝福、对生活的感慨。不久后,娘念叨想看看老宅子里的香椿树,我就在清明带她回去。我和妹妹一起去给大大扫墓、添土、念叨大事小情。妹妹把老宅子里的香椿树照顾得很好,娘摘了香椿叶出去串门子,和老姐妹们互诉思念,互道平安,不停感慨着想家。我对娘说,咱住两天就走吧,您那大孙子和阳台上的香椿需要您。于是,娘就意犹未尽地跟我回来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娘辛勤照顾阳台上的香椿树,一如殷勤照顾她的子孙。香椿树日复一日地长大了,娘重复着当年的习惯,每每摘下香椿树的叶子,经过煎炸炒蒸煮变成美味,妻赞不绝口。又摘了叶子楼上楼下的送人,有时带到楼下街心花园送给相熟的阿姨大妈们。娘的好人缘,真不是吹的!
如今,阳台的香椿树都那么大了,整个阳台都快装不下了。一到春天,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香椿叶的香气。娘对香椿树倾注大半辈子的感情,松土浇水剪枝,对她絮絮叨叨。妻细心,有一天悄悄告诉我说:娘的牵挂,一是天上的我大大,一是老宅子里的香椿树。
我想问一声:故乡的香椿树,你还好吗?
202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