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LTONGNV
舒芜把手放进口袋里,紧紧地攥着玻璃瓶和那方手帕,经过院子里的柿树时,她停了下来,心有所念地抬头看了看已钻出新芽的树枝,片刻之后抬脚离去。她走出院门沿着河边小道一路向南,中间绕过废弃的水泥电灌站和另一座新建的桥,直到踏上青石桥,一副俨然的表情才松懈开来。那座新桥于四五年前建在此桥正北约莫五十米处,也就是青石桥和电灌站中间的位置,桥身刷了白色涂料,亮的显眼,与青石桥比去,不止是年代差距,更多的是视觉突兀,然而差距远非如此。说来可笑,两年前,新桥的桥面破了很大一个洞,补过一次,试用了两个月之后,那个洞有增无减,至今都停用待补,所有过往车辆不得不再绕道青石桥,村里人常因此感慨:“人不如故,桥不如旧。”舒芜不喜那座新桥,甚至对它厌恶极了,她喜欢一切质朴的、有年代感的东西或者说她不愿那些和自己有着瓜葛、感情牵绊的东西被平白的抛弃或取而代之。
她把思想及视线从新桥移回向青石桥底下走去,走到“青衣小人”曾待过的地方,断裂青砖的旁边,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抚摸着九年前他刻下的深深的字迹“Je t'aime Frances”,她把他的字迹当做他温柔热烈的肌肤闭上眼睛沉浸其中,触摸到最后一个字母时,她睁开双眼向他道:“玉明,我又回来了,这一年你还好吗?”话语与往年相同,除此之外,她找不出任何一句话可以代替对他的问候,这是她对他特有的话语,是寒暄问候,也是思念的情愫。
她逆着字母的方向又触摸了一遍,而后踏上桥面向青石桥中央靠南的桥沿走去,在一处未倒塌的近似倒梯形的挡栏边坐了下来,双腿悬在桥下,与儿时毫无二致。蔚蓝的天际下,是羊雍措湖般碧蓝精湛的白果河水,水中倒影着只有羊雍措湖的湖水才可以映射出的人的前世今生来,她在追随着天空色彩而变幻无穷的白果河水里看到了自己旧年或者九年来的影像。离乡回乡、聚少离多,她很少见到这样蓝的故乡的天和养育她、保留着她的样子的湛蓝的白果河水,对此,她总是遗憾的。温暖的阳光洒在她温润透亮的面颊上,她的目光随着波光粼粼的白果河之水一泻千里。“时光真暖啊!”她闭上双眼喃喃自语,她喜欢这种不负光阴的生命言语,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美丽的少女时代,少女的心都是微颤的。
三月份,属于冬日的墨色或苍黄正渐渐退去,万物正全面苏醒,白果河两岸的麦苗也努力吮吸着阳光,竞相生长。杨树、柳树、楝树、槐花树……所有的树木都长出了新芽,生命开始了新的一轮,并把这个世界一点一点装点成最美妙的样子,如同舒芜那更加美妙的生命。她睁开眼睛朝着东南方向望去,在白果河西岸,两座坟墓紧挨着静静的躺在那里——坟墓里分别躺着她的爷爷和父亲——此时太阳正在它们上方。死亡是什么?死亡是两座坟墓;坟墓是什么?坟墓是两堆黄土;黄土又是什么?黄土是千千万万的生命,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也是生命的开始。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在《玉米人》中也有类似的观点,他认为玉米是人做的,同时,人也是玉米做的。人生最简单的境界不过“生、死”二字,然而最简单的东西往往要用整个生命的复杂化来实现。她遗传了她母亲思考问题的方式,在她们内心,关乎人生、生活、生命的问题从来都不复杂。她们总是心有灵犀。
舒芜对坟墓中两个亲密的男人的感情在黄土隆起的那一刻已然消退,这没有为什么,事实就是如此,感情的相互性与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特殊性可以解释这一点,虽然解释总是最没有意义的行为。她的视线渐渐从两座坟墓上移开,收回到她内心某个地方,就像钓鱼翁从河里抽出钓鱼线一样,她的悼念或者说捕鱼工作结束了。她尽量不去想白果河边的另一座坟,她不愿在空旷的时空里孤独逆旅回到原始的样子,那一切在她看来已经过去的太久太久了,虽然她自知从没有真正的忘记时光开始之时的那个人和后来恸哭过的那座孤坟。
周玉明在她心中一处最为柔软的角落里,那个角落里别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如今面对着白果河就像是面对着他一般,她的心一下子透明清澈起来,犹如白果河的水。两个相爱着的人的心的相视总能激发出彼此最坦诚的温柔来,他们本身也都是温柔的。白果河就是周玉明,白果河属于她,他们属于彼此。白果河的水不停的流,她对他的思念也随之绵延千里之外。她把右手伸进大衣里面取出那封信,又小心的从信封中取出信纸,她把信纸摊开和信封一起放在了双腿上并没有刻意再去看它,她熟知信上的每一个字和字里行间的深意。她对着它——白果河;她望着远方——周玉明,在心里默读着那些字:
舒芜:
就像每个春分日,太阳都轮回宿命一般直射着赤道,我心系与你,潮汐锁定。
你的白果河,我来过;“青衣小人”如你,我知道你已把她交给了我,正如我把心交给了你,从此以后,你无时无刻都可以听到我——
卡戎(周玉明)
2007年3月21
她的脸上渐渐泛起几丝涟漪,一股温热的感觉由内而外散发到她全身,她深知他用三言两语道尽了他漫长生命里的所有意义,并且多说无益。“九年了,玉明,我又坐在这里念着这封你写给我的信,你知道我有多么的激动吗?九年是个不短的数字,我时刻都体会着心里有你的快乐,你呢?时间证明,我的逃离是对的,虽然这种以简单的对错二字来评定我们的感情未免唐突不妥,虽然这种逃离也带来遗憾,但,世上有什么样的选择是没有遗憾的呢?我知道你从未怪过我就像我从未忘记过你一样……”她用心向他诉说着,有些停滞,“昨天妈妈问了我她最难开口的问题,我知道当她问完之后,她生命中的一切几乎全然释怀了,而我,再也没有任何顾虑了,除了想你,很想你,比如现在。你……在哪儿……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次想去寻你,可我不能,一旦开始,就没有尽头,一旦开始,就没有尽头,没有尽头……虽然爱情或者婚姻生活里有很多种可能性,但是,并非每个人都定要尝试,前进,努力……单单只是坐在这里,就已经很美妙了,如果再有一个人可以去想、去听,就更加美不胜收了。你必定与我是相同的,不然,你会以任何一种理由来找我,并且轻而易举地找到我,不是吗?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日你我不期而遇,将会是怎样的呢?我想我们都没有答案,所以我更加喜欢时间了……这些年,我的梦少多了,而昨晚又是我身心俱释的一晚,我是说那种毫无负重的轻松感……”河水自北向南缓缓流去,它偷听到了她的内心独白,要把这番话及时的送达周玉明的耳朵里去,它是一条有灵性的河。
她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放回了大衣里面的口袋中去,又从左边的口袋中掏出那个玻璃小瓶,对她而言,这些早已成为一种仪式,神圣的仪式,只是这次有所相同。她打开木制的瓶塞把细碎的沙子缓缓地倒进了白果河之中,她的目光从瓶口一直随着白沙堕入河底,一丝一毫都没有离开过,阳光照在微风里轻轻飘落的白沙上折射出丝丝缕缕晃眼的光束来,像千万只翩翩起舞、游戏人间的蝴蝶。九年已过,九年后的今天,时间里长途跋涉之后的现在,她相信他们的爱早已超越了时间和经纬,超越了一切可以超越的东西。身心聚合,合二为一;光阴佐证,九九归一,她把白沙撒进白果河,也把爱情和幸福洒向了白果河,白果河承载了她的童年、她的生命,也承载着他们的爱情。
她收回玻璃瓶,撑着右边的青石挡栏起身向青石桥彼岸走去,几步之后,转向正南,太阳正在头顶引着路,她攥紧手中的玻璃瓶一直走,一直走,犹如当年蒲玉为了寻找他的“坟前夫妻树”一样在这条一望无际的大路上走下去,只是泥土路早已修成坚硬的水泥路,只是还没有到风吹麦浪的美好时节……她边走边思考,九年前的今天,周玉明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到并且离开了她的白果河的?他停留了多久?他是否曾停留在她家天蓝色的大门前或者在内心挣扎过要不要敲门?他是否……绿油油的麦苗从她两边缓缓退去,她走回往昔的岁月里……
更新方式:
每晚八点到九点之间,日更,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