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螟蛉之子
但是日子还得一天天的过,回到家的九娃仿佛一下老了好几岁,整个脸就像糊了一层蜘蛛网,走路说话都慢慢沉稳起来,有事没事也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的来一锅子,庄子上来往的刀客们少了,再遇到事也不是急火火叫来二娃商量,而是独自一人闷在屋里,对着棋盘默坐半天,然后直接告诉二虎该如何去办。二虎对媳妇悄悄地说,“我看咱掌柜的怎么越来越像李德仁了!”。自从九娃犯了事,李德仁就像过了正月十五的炮仗,不要说能听见一声响,连个影子也再没在魏家寨子出现过。这可遂了秀姑的心愿,她不再埋怨九娃屁股沉,棋摊一坐一天。也不用再在晌午时分一遍遍打发人催九娃回家吃饭,但看他窝在家里像笼中困兽一样打转转又替他难受,有时看他明明提了棋盘、背了棋袋抬脚出了门,不一会却又折身回来,无声的放下棋具。没了李德仁,九娃下棋的劲头也就没了,这就像庙会上唱对台戏的,两个对头会越唱越出彩,如果少了一家戏班,戏台下看戏的多半就剩下几个眯眼瞌睡的老汉了。
好在九娃还可以拿骑马来消遣,只不过枣红马再次疾驰上村头的官道时,人们看到马背上却不是一个人,秀姑像青蛙一样附在九娃的背后,粗壮油黑的麻花辫也随着马背的起伏一荡一荡。五婶把纳鞋底的锥子往头发上一抿,不屑地撇着嘴“女人家要能骑马,公鸡都下蛋了,披着被子上天,张狂的没领子了!”“这幸好没怀个娃娃,要怀上了也给她颠出来了。”“说啥呢,你嘴上积点德吧”,五婶赶忙制止胡乱接话的侄媳妇。
秀姑听不见这些,她偏着头贴在九娃宽阔的后背上,一双凤眼微眯着,双手紧紧搂着九娃的腰,枣红马风一样的飞驰在平坦宽阔的渭河大堤上,岸旁高低错落的杨树齐刷刷的向后倒退去。堤內河水清浅,像一匹迎风铺展开的白色绸缎,调皮的闪着细碎耀眼的金光。河堤外滩地里的西瓜秧正在蜿蜒着起蔓,畏畏缩缩的小绿叶还没有把地上的沙土完全盖满,但在秀姑的脑袋里这里已经铺满了滚圆碧绿的西瓜⋯⋯
直到远远地看不见村庄了,九娃才收住缰绳,拴了马。不远的土壕里二虎已经准备好了家伙,两把德国造的“二十响”静静地躺在褡裢上,枪身黑明锃亮,枪管晕着蓝幽幽的光。练枪的主意是秀姑出的,她见不得她的男人像拔了毛的公鸡一样蔫头耷脑的在家转磨儿,她想借着一个物事找回九娃身上的原来的那股劲,那股走路碰着疙瘩都要踢几脚的精神气。人常说钱是人的胆,九娃并不缺钱,但腰却眼见着一天天弯下去,这走镖用的短枪能不能撑直九娃的腰杆子,秀姑心里可真没底。说来也蹊跷,秀姑的手好像生来不是用来捉针线的,握枪把子似乎更熟稔些,尽管第一枪差点打在自己的脚趾上,枪也被远远扔在九娃的怀里,但几枪过后秀姑的准头越来越好,一排当靶子的旧瓦罐,九娃只打碎了两个,剩下的五六个都在秀姑的枪响声中应声炸裂。连九娃也惊奇起来“看来你生来就是个土匪婆娘!”话才一出口,九娃的脸马上就灰了下来。
种庄稼不能让地荒着,人也不能让心老闲着。虽说骑马打枪能占住秀姑的一半心,但是她的另一半心里还是会时不时窜出看似已经熄灭了的火苗,在九娃躲进山里的时候,每当夜幕降临、四下俱寂或者当她一个人走在深长幽暗的院子里时,秀姑就强烈的感觉到那种需要,她身边必须有个孩子,陪她说说话或者只是简单制造点动静来打破这死水般的沉寂,在她的下意识里,这应该是一个男孩子,魏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也曾经劝他们抱养一个有血亲关系的孩子,秀姑和九娃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长生。长生是秀姑娘家的堂侄,身材中等,眉目俊秀,发际头皮剃的青亮,说是堂侄,其实只比秀姑小五六岁。长生老实本分,是做庄家的一把好手,而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就喜欢跟随在这个漂亮的堂姑身后,用小小的身子为秀姑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把长生过继过来,按产婆五婶的说法还能做个引蛋,能让秀姑从此开了怀也说不定。秀姑把这心思给娘家人一说,长生的父母倒也愿意,只是长生有点舍不得刚过门没几天的新媳妇,好在两家离得并不远,抬脚过河也就到了。
就在秀姑欢天喜地的张罗着把长生接到家里的同时,魏家族里的族长把九娃叫到了祠堂,和他商量收养螟蛉的事,族长说与其找一个外姓人来魏家顶门立户,还不如从魏氏自家没出五服的子弟里来找一个,这样才不至于魏氏的肥水流到外姓的田里,让魏家这一支断了血脉。族长就是一门族里的天,九娃就是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嘴上也只能推说这事得回家和秀姑商量一下。“对对,你是得商量商量,我忘了,秀姑是拿事的么!”九娃憨憨一笑,假装着听不出族长话里的揶揄。
这事回家和秀姑一说,秀姑倒是通情达理,说自己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实际她不是没在魏家一门里找寻过合适的人选,但确实没有中意的。最难办的是长生已经到了自己家里,怎么对娘家的堂哥堂嫂交代呢?好在长生已经按九娃的吩咐跟在二虎的屁股后面,整天在集市的门面上忙乎,熟悉各种账面和收支,倒也快活而忙碌。秀姑给九娃说,“这事不能着急,咱先放一放也许就有转机了呢!”
反倒是过了半月,有天天麻麻黑的时候,长生来找秀姑,嗫嚅了半天才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秀姑,他说想去瓜地里务瓜,不想在集市的门面里转来转去跟人打交道,在这里用不着他扶犁扬场,也用不着他经营牲口,他心里老觉着寡汤淡水的没滋味。秀姑了解长生,他天资聪颖,三先生教的课半个时辰就能倒背如流,剩下的时间就溜出去和长工们混在一起,要么在牲口圈里替长工搓绳拌料,要么就偏腿坐在车辕上,像个地道的车把式,长鞭甩得啪啪响,这时的长生像吸饱了水的麦苗,浑身使不完的劲头蹭蹭往外冒。但现在站到她面前的长生却没了往日的神采,衣服的每道褶子里都透着他的不愿意,“想务瓜就务瓜吧,好歹算个正经营生”,秀姑对长生这么说着,也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