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是我的邻居,比我大六七岁。从记事起,我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
他的父亲是我村第一批离开土地奔赴沿海地区的人,母亲辗转各村收破铜烂铁,都常年出门在外。爷爷奶奶年迈,两个妹妹尚小。小小年纪,三哥已是家里的一根顶梁柱,屋里屋外,田间土头,全由他来操持。
即便如此,三哥的学习成绩却丝毫不受影响,在班里时常是数一不数二。在我上二年级时,学校搬进新址,开始走向正规化。那时他上六年级,虽然个子矮小,却成了我校历史上的第一个少先队大队长。能担此重任,无疑让人羡慕,然而他却让人到了心生嫉妒的地步,因为与他搭档升旗的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
开学典礼那天,我们开始拥有第一条红领巾,大家都还不知道该怎么戴上去,国旗台上的三哥亦是如此。眼看他左翻右扯,那校花竟直伸双手朝他胸前而去,台下顿时一片沸腾。三哥紧张得手足无措,一下子成了木头人。
那校花在城里念过书,皮肤白皙,穿着亮丽,上台时还会说一口普通话,处处显得与众不同,着实引人注目。三哥因为与其“走得太近”,时常招受高年级男生的各种挑衅。那时,六年级的学生年龄偏大,随便一个起来,都能与老师比高,唯独三哥是个例外。虽然如此,三哥却并未被谁揍过。那时人小,不曾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来,家乡人都喜欢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大概是因为他爱笑的缘故吧。三哥爱笑,遇到谁都是一张笑脸相迎,继而一声招呼,深得村里老人赞许。
作为他的好兄弟,能继承少先队的大业,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那时的憧憬。然而此不及彼,事与愿违,终于苦苦熬到了六年级,我依然还是那个只能任凭女生欺负的角色。
到了这时,三哥已是冒起胡须的高中生。他每次回来,我都会迫不及待地打听高中的一切。他叼着烟,翘起二郎腿,嘴里全是我未曾听过的事情。云雾缭绕间,醉的人仿佛是我,十二岁,我开始发现童年的漫长,开始想奔向远方。
那年冬天,我们最后一次一起爬上村子后山,滚了一个高过头顶的雪球,然后推下山谷。随着谷底一声巨响,我们兴奋得像树上的猴子,捏起雪当话筒,唱起了那时红遍南北的歌。
漫天大雪中,童年,仿佛就此告别。
三年后,三哥高考落榜。回到家,决定外出打工。他母亲哭诉着要他补习,他一言不发。第二天,便沿着父辈的路走了出去。到了广东,经一个发小带领,他去了一处建筑工地上学扎钢筋。此后几年,我们再未见过。
等到他回来时,我已上了大二。再次见面,我们身边都已多了一个人。他对象是隔壁村的,在外相识,渐渐地走到了一起。几年下来,有了些积蓄,便回来建房。
到我暑假回家时,几根柱子已经拔地而起。那天,我去他家帮忙干活。烈日下,三哥汗流浃背,额头成了盐地,拖着水泥袋的手上冒着突兀的青筋。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消瘦了许多,本就黝黑的皮肤,经过几年的打磨,更像是染上了一层钢筋的颜色。
休息时,他拿出自己画的草图,向我指点着房屋的结构和样貌。按照他的规划,三楼外侧留一间不砌墙,用作凉台,可以坐着吹凉风、喝啤酒、望田野与河流。烟从我两人嘴角溢出,袅袅舞动。这让我回想起几年前的场景,他叼着烟,翘起二郎腿,像搞传销一样描述着外面的世界。
国庆那天,隔壁堂兄结婚,一群发小难得一见,围着桌席一场大醉。火堆旁,微醺的三哥靠着椅子,一块块硬茧不停地从双手上剥落下去。此时,他的房子已是三层毛坯。
恶讯就在不久后传来。当时我正在晚间自习,电话是我父亲打来的。第二天赶到家时,三哥已经进了棺材里。
据村里人说,那天刚好封顶。到了傍晚,帮忙的人都已回去,三哥留在上面收尾。天渐渐暗了下来,楼顶上就挂着一颗小小的白炽灯,散发着微弱的灯光。也不知怎的就摔了下去,无声无息。
灵堂外,村里人围着火堆议论纷纷,大家都难以置信。人群里,有几个大婶大嫂不时地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只能点支烟转过头向别处望去。
上山的时候,天微微亮。黑黑的棺材绕过村里的小路往田野而来,看上去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穿透出来一样缥缈虚无。越近,越真实,越惊心,让你不得不承认。
这时,我多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些。然而时间何曾眷顾过生死离别?它只管裹着你一路前行。
慢慢地,一切终又归于平静。关于三哥的话题,也随着时光一道而去。而今,只剩下难言的思念,如同那长满坟头的荒草,去了又来,来了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