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西藏
之十一 香甜的酥油茶
历来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西藏“一年无四季”,有时自己也这样说,但心底对此是有保留的,因为根据两年的真实体验,我觉得根据气候特点,日喀则一年分明只有两季:风季和雨季。每年十月,树叶泛黄、飘落的时候,西风乍起,就到了漫长的风季。日喀则市处在一个风口上,从十月一直到次年五月,大风劲吹,所谓“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大风一起,整个日喀则就尘沙漫天,遮天蔽日。这里本来就雨水偏少,气候干燥,加上旷日持久的风沙,常年待在这儿的人,一到风季,明显感到唇干舌燥,呼吸困难,时间久了,手脸干裂地像枯树皮似的,没有一点血色和光泽,仿佛失了水一般。初到日喀则的那段日子,我总是嘴唇干裂,咽喉肿痛,早晨起来,吐痰每每带血丝,有时还流鼻血。当地的老师们说经常喝酥油茶就没事,课间休息或八小时之外,同事们也经常约我到茶馆去坐一会,喝上一两杯酥油茶,有时两三个人要上一壶,有时也喝点甜茶,边喝边聊,过了一段时日,症状终于得以有效缓解。酥油茶的特殊功效是局外人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当地人对酥油茶情有独钟,市区的茶馆数不胜数,市一中门口短短几百米的一条马路,两侧就有十几家。
在西藏,有“宁可三日无饭,不可一日无茶”之说。酥油茶是人们生活必需品,用量之大,可想而知。因此,总是下馆子很不现实。平日里,家家户户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自己打酥油茶,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每家每户都常年备有现成的酥油、茶汁,打酥油茶的工具也很齐全。藏族同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了不能自理的小孩子和老人,个个都是打酥油茶的好手。
所谓酥油,就是从牛奶、羊奶中提炼出来的奶油,比我们平常所见的做生日蛋糕的奶油要粗一些,呈淡黄色。初次接触酥油,我忽然联想到文革期间报纸上宣传的苏联的“大炮加黄油”,但从来没有对比,不知道苏联所谓的“黄油”与西藏的“酥油”是否有相同之处。据说,一头母牛每天不过产四五斤奶,100斤奶才能提取五六斤酥油,因此酥油理所当然价格不菲。日喀则市区当时是二十多元一斤(我人藏时月工资不过600多元)。“出处不如聚处”,牧区也不便宜。我们所在的学校是日喀则最早的现代教育机构,解放初创立的,历史悠久,但多年来一直缺乏有力的外部援助,基本建设非常落后,校舍很陈旧,经济上也不富裕。主要收入来源是外包的家具厂、养猪场和十来间沿街房,加上校长、书记一向勤俭持家,每年多少还有些积蓄,教师节的时候,老师们都能分点过节费,外加20斤酥油,这些酥油基本上够三口之家一个冬天喝茶之用了。
到相熟的藏族老师家里做客,酥油茶是必不可少的。一落座,主人便会拿过一只茶杯放到你的面前,主妇随即提起装着酥油茶的暖瓶,摇晃几下,给你倒满。过去有专门的酥油茶壶,现在一般用暖瓶代替,保温时间长,不用临时加热。起初,我往往端起来就喝,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慢慢地发现,藏族同胞喝酥油茶大有讲究,与南方的茶道大致相仿。主人倒上茶以后,谙熟此道的客人并不马上就喝,先是和主人拉拉家常。等主人再次提起暖瓶站到面前时,才端起杯来,先轻轻地吹一圈,将浮在茶上的油花吹开,呷上一口,并赞美道:“打得真好,油和茶分都分不开。”虽然有时候是言不由衷,纯属溢美之词,主人听了却每每脸上笑吟吟、心里乐滋滋的。客人把碗放回桌上,主人立马再给添满。就这样,边喝边添,决不一次喝完,热情的主人,总是将客人的茶杯随时添满。假如你不想再喝了,也无需多费口舌,主人把杯添满后,你摆着不动就是了,准备告辞时,再连着多喝几口,但不能喝干,杯里要留点茶底。这样,才符合藏族的习惯和礼貌。代代相传、熏陶渐染,这套规矩连八九岁的孩子也掌握得很有分寸,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家长不在家,孩子们就忙不迭地寒暄让座、寻杯倒茶,基本不会有失大体,更不会把客人晾在那儿不管不问。
出于好奇,我有时也看着他们打酥油茶,基本上明白了酥油茶的做法:取适量的茶汁,加一定比例的水和盐,倒入电动搅拌机,加入适量的酥油,搅动得水乳交融,然后自动加热,便成了香喷喷的酥油茶。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立等可取。茶汁是主妇们早就备好的,空闲时她们把砖茶放在锅里熬煮,制成浓浓的茶汁,滤出茶叶,倒入专门的容器里备用。因为茶汁的浓度极高--据说要煮到用筷子能挑起丝来,加之西藏昼夜温差大、空气干燥,不利于细菌的繁殖,所以能存放很长时间而不变质,可以随用随取,就像我们煮肉用的老汤似的。也有一些人家,虽然有电动搅拌机,仍然沿用传统的手工操作方式打酥油茶,这不是为了省电,而是手工打出的酥油茶味道格外醇厚。不过那就费力多了,取适量的浓茶汁,加一定比例的水和盐,倒入一种的圆形长桶(藏语叫“董莫”,打酥油茶的专用工具),再加入酥油,然后用专门的棍子(藏语叫“甲罗”,也是打酥油茶的专用工具)使劲地上下来回搅动,等到水乳交融后,倒进锅里加热,便成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酥油茶。
藏族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喜欢喝茶的民族了,酥油茶、甜茶、清茶兼收并蓄,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流传了千百年的酥油茶。藏语中喝茶叫“呷通”,这个词有时也带有吃饭的意思,我认为造得特好,非常贴近西藏的实际。现实生活中,藏族同胞对酥油茶生理和心理上的依赖性极强,无茶不成饭,茶即是饭,酥油茶已成为他们日常生活和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一日三餐不可或缺。
随着了解的深入,我知道了藏族同胞常喝酥油茶,主要是为了去腻防干。因为气候问题,西藏历史上基本不能种植蔬菜,千百年来,人们以肉食和青稞面为主,摄入的肉类脂肪过多,维生素过少,对胃肠功能的负面影响很大,容易造成消化不良、便秘,对身体健康极为不利。茶中富含维生素和各类有益身体的微量元素,有很好的化脂作用,久而久之,成为藏族同胞饮食上最为合适的调节品。
但过去西藏不出产茶叶,现在也很少,似乎只有林芝和藏西南等气候温润的地方才有种植,当地所用的茶基本上都是从内地运过去的。史载,宋朝时,朝廷相继在雅州(今四川雅安市)、黎州(今四川汉源县)、调门(今四川天全县)等地设立“茶马互市”,开辟了从川西经甘孜、昌都至西藏的茶马古道,用茶叶换取西藏的马匹。《明史》记载:“唐、宋以来,行以茶易马法,用制羌戎,而明制尤密”。明代,朝廷对西藏等少数民族地区的茶叶供应实行“金牌制”、“勘合制”,由官府严格控制茶源,定量供应,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避免因茶过多而番人失其“所慕”,进而失去“归向之心”。因此,对走私茶叶的量刑很重,当朝的一个驸马就是因为走私茶叶被处死的。茶叶这种草木之物,被赋予了浓厚的政治色彩,在过去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成为封建君主强化对西藏统治的一个重要手段。
后来,茶马贸易逐渐扩大到私商交易,有不少四川、云南的茶商将茶贩运到西藏,可获利数倍甚至十几倍,久而久之,形成了多条蜿蜒于中国西南部横断山、喜马拉雅山中的茶马古道。有一次去云南,听一位导游说,在滇西北的崇山峻岭中,就有一条鲜为人知、昔日却非常繁荣的茶马古道,茶商们从大理的洱海之畔出发,经丽江、香格里拉,以人背马驮这种最原始的运载方式,跨越横断山脉的千崖万壑和湍急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一直深入到西藏的腹地。在未有滇藏公路的千百年里,许多马帮往来穿梭其间,获利甚丰。据说,由于道路艰险,加之山岚瘴气和猛兽歹人的侵袭,途中殒命者往往十之四五,丰厚的利润背后,付出的代价也是非常巨大的。
刚从西藏回到家乡时,有一次到领导办公室请示工作,见领导正把一块砖茶掰碎了往盒里装,随口问了一句:“这个你喝得惯?”领导略带诧异地问道:“你也喝过?”,当时,普洱茶正备受推崇,价格不菲,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的待遇,我不便多说,只是点了点头。其实,岂止喝过,在西藏的日子里,我们几乎天天享受这种特殊待遇。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为了便于运输和储存,运往藏区的茶都是压成砖型,叫砖茶或者紧茶,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产于云南的大叶普洱茶。当然,在内地,普洱茶也一直备受推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当地政府更是借助各种媒体铺天盖地地进行宣传,渐渐地,普洱茶的养生保健功能以及特殊的收藏价值被吹嘘得神乎其神,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维持着非常热销的局面,价格也被炒作得一高再高、不着边际,“普洱”神话愈演愈烈,逐渐成为一种奢侈品、高级收藏品,令平民百姓越来越望尘莫及了。因为普洱茶的声名之大,后来,思茅市也改了名,成了普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