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①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②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③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④

① 显然是以赖二为首的家奴见王熙凤宝玉在，知道凤姐是不好惹的，陷害焦大故意让焦大露丑惹祸。

② 借焦大之口说出，贾家如何发迹。以焦大的资历本可以颐养天年，一把年纪仍做奴才是有缘故的，只是书中未写。从此回焦大的表现看，他是个情商极低不会说话的人，上上下下得罪了不少人才会如此落魄。

③ 应伏八十回后内容。

④ 铺垫王熙凤和宝玉听到焦大叫骂。

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杂种王八羔子们！”①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醒了酒，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②”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① 可见焦大惯于得罪赖二。

② 此处有异文，有版本是“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甲戌双批语：是醉人口中文法。结合上下文，焦大是借酒壮胆发泄不满，并非一味胡言乱语，整体语言逻辑不乱，应是此版本写法。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①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②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厮，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③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话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这才是呢。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往家里说明白了，请了秦钟家念书去要紧。”④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正是：

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① 伏七十五回，后文详述。

② “爬灰的爬灰”即偷（锡）媳，指贾珍私通秦可卿；“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争议较多。观点有：

一，秦可卿通贾蔷：因为贾蔷是秦可卿的小叔子，宁国府除了门口的石狮子都是不干净的，贾蔷自然也有问题，很有可能私通秦可卿，贾珍自然不能忍，又不好公开发作，所以贾珍才令其搬出另住。

二，王熙凤通贾宝玉：王熙凤当然没有真的私通贾宝玉，只是因王熙凤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惹怒了焦大，焦大又看她和宝玉同车，为泄愤故有此骂。

三，贾敬妻通贾政：在贾敬出家期间二人私通，惜春是贾敬妻和贾政的私生女，故而由贾政抚养惜春并出嫁妆（第五十五回）。贾珠受人挑唆撞破二人奸情，连惊带吓夭折，贾敬妻也在生惜春时难产而死。贾珠之死成为王夫人心病，故金钏让宝玉去捉贾环和彩云的奸情时立即引起念佛的王夫人暴怒。（第三十回）

实际上结合前后文就能分析出真相：

首先，王熙凤与贾蓉在车上的对话，高声叫骂的焦大不可能听清，他作为宁国府的奴才也犯不上得罪荣国府的人。焦大酒醉是遮脸、壮胆，他并不糊涂。

前文有“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可见焦大要骂贾珍这一层面的人，贾珍是宁国府男性主子，宁国府掌家媳妇是秦可卿，“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前后对称，应该骂的是同等地位的人，即主外的主子贾珍和主内的主子秦可卿，且骂的是相同的事。

“养”在红楼中多次出现，即“生”的意思，后文“可惜不是太太养的（第六十五回）”；“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第七十三回）”；“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第七十三回）”养都是表达“生”的意思。所以此处可解释为：生小叔子的生小叔子。

这样，焦大这句话就好理解了：贾珍和儿媳妇秦可卿私通，秦可卿生的孩子是公公的儿子，丈夫的弟弟，即秦可卿自己的小叔子，乱伦“养”的孩子导致辈分乱了。即说秦可卿和公公私通给自己生了个小叔子。焦大骂的这句话相当恶毒。焦大已经知道秦可卿坐胎了，且孩子不是贾蓉的是贾珍的。焦大都知道，恐怕其他知道的人更多，再加上焦大大声嚷出来，给秦可卿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后文秦可卿身患妇科疾病，显然是强行秘密堕胎导致的，再加上心理压力，故病情深重。所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说的是一件事：贾珍和秦可卿私通。

③ 宝玉孩童心性，还不懂需要装听不见。

④ 王熙凤不忘嘱咐落实秦钟上学的事，确保计划的事情办成。

第七回展现了作者大师级的写作水平，网状结构互相交错，峰峦叠嶂一丝不乱：

先是紧接上回，以周瑞家的路线为主线，先写薛宝钗之病和冷香丸，再写香菱；再借送宫花写三春姐妹，伏惜春出家的同时写水月庵尼姑；穿插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官司；接着暗写王熙凤、贾琏夫妻之事；最后送黛玉宫花是亮点。

然后是王熙凤如何携宝玉去宁国府会秦钟，接上回暗线运做促成秦钟进入贾家义学的大段完整故事，最后异峰突起以焦大醉骂响亮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