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乐学书院之学妹读经
《诗经》学习第10篇 《周南 汝坟》
【原文阅读】
遵彼汝坟fén,伐其条枚。
未见君子,惄nì如调zhōu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yì。
既见君子,不我遐xiá弃。
鲂fánɡ鱼赪chēng尾,王室如毁。
虽则如毁,父母孔迩ěr!
【译文参考】
沿着汝河岸边走,砍取木枝作柴烧。
长久不见丈夫面,忧如忍饥在清晨。
沿着汝河岸边走,伐取树木新枝条。
终于盼得丈夫归,请莫再将我远弃。
鲂鱼劳累尾变红,王室暴政如火烧。
虽然暴政如火烧,父母穷困谁养活。
【字词注释】
(1)遵:循,沿。
(2)汝:汝河,源出河南省。
(3)坟(fén):水涯,大堤。
(4)条枚:山楸树。一说树干(枝曰条,干曰枚)。
(5)君子:此指在外服役或为官的丈夫。
(6)惄(nì):饥,一说忧愁。
(7)调(zhōu):又作“輖”,“朝”(鲁诗此处作“朝”字),早晨。调饥:早上挨饿,以喻男女欢情未得满足。
(8)肄(yì):树砍后再生的小枝。
(9)遐(xiá):远。
(10)鲂(fánɡ)鱼:鳊鱼。
(11)赬(chēng):浅红色。
(12)毁:同“燬(huǐ)毁”。毁坏;焚毁 。点燃;燃烧,如火焚一样,名词为烈火,太阳。形容王政暴虐。
(13)孔:甚。
(14)迩(ěr):近,此指迫近饥寒之境。
【诗歌赏析】
这是一首思妇的诗。她在汝水旁边砍柴的时候,思念远役的丈夫。从夫妻未见时,妻子的忧虑和如饥似渴的思念,写到见面后的欢欣、对丈夫亲昵的埋怨和不再分离的美好愿望,还写到丈夫无法留下的无奈与对父母困境的担忧。
诗之首句“遵彼汝坟,伐其条枚”,在高高的汝河大堤上,有一位凄苦的妇女,正手执斧子砍伐山楸的树枝。采樵伐薪,本该是男人担负的劳作,现 在却由织作在室的妻子承担了。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她的丈夫究竟到哪里去了?竟就如此忍心让妻子如此艰辛!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回答了此中缘由。原来,她的丈夫久已行役外出,这维持生计的重担,只能由妻子来肩负。“惄”者忧也,“调饥”者朝食未进也。满腹的忧愁用朝“饥”作比,自然是只有饱受饥饿折磨的人们方有的真切感受。这位“汝坟”的妻子,是忍着饥饿来此伐薪,此为文面之意。“朝饥”还有一层意思,它在先秦时代往又被用来作男欢女爱的隐语。而今丈夫常年行役,他那可怜的妻子,享受不到丝毫的眷顾和关爱。
首章展示的女主人公境况:她孤苦无依、忍饥挨饿,大清早便强撑衰弱之身采樵伐薪。当凄凉的秋风吹得她衣衫飘飘,大堤上传送来一声声“未见君子,惄如调饥”的怆然叹息时,令人闻之而酸鼻。
第二章诗情发生了转折。“遵彼汝坟,伐其条肄”二句,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肄”指树木砍伐后新长的枝条,它点示了女主人公的劳瘁和等待,秋往春来又捱过了一年。忧愁悲苦在漫漫岁月中延续,期待也许早已化作绝望,此刻却意外发现了“君子”归来的身影。
“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二句,让我们似乎听到了女主人公的欢呼。不过它们所包含的情感,又远比“欢呼”要丰富和复杂。久役的丈夫终于归来了,他毕竟思我、爱我而未将我远弃,这正是悲伤中汹涌升腾的欣慰和喜悦;但归来的丈夫还会不会外出,他是否还会将我抛在家中远去?在喜悦之余,这样的疑虑和猜思难免萌生,此次是再不能让丈夫外出的了。这又是喜悦、疑虑中发出的深情叮咛了。如此种种,实在难以一语写尽,却又全为“不我遐弃”四字所涵容,《诗经》中对复杂情感的抒写,正是如此淳朴而又婉曲。
女主人公的疑虑并非多余。第三章开首两句,就以踌躇难决的丈夫口吻,无情地宣告了他还得弃家远役:正如劳瘁的鳊鱼曳着赤尾而游,在王朝多难、事急如火之秋,他不可能耽搁、恋家。形象的比喻,将丈夫远役的事势渲染得如此窘急,可怜的妻子欣喜之余,又很快跌落到绝望之中。当然,绝望中的妻子也未放弃最后的挣扎:“虽则如毁,父母孔迩!”这便是她万般无奈中向丈夫发出的凄凄质问:家庭的夫妇之爱,纵然已被无情的徭役毁灭;但是濒临饥饿绝境的父母呢,他们的死活不能不顾啊。
这首反映当时人们乱离的诗,在凄凄的质问中戛然收结,可是,无奈的征夫对此质问又能作怎样的回答呢。《周南·汝坟》在几经忧喜和绝望后发出的质问,化作了结句中征夫的不尽沉默。这种夫妻分离的局面是怎样造成的呢?是王室的暴政使年轻男子长期在外服役,无有归期。
这质问其实贯串了亘古以来的整整一部历史,当惨苛的政令和繁重的徭役,危及每一个家庭的生存,便将民众逼到“如毁”的绝境。诗中明确地表达了对王室暴政的不满。
【《汝坟》学习的反思探讨】
《汝坟》中的家国情怀
本诗的寓意究竟是什么样的,不同时期人们有不同的理解,特别是对“父母孔迩”这一句的理解有多种不同版本。有的学者解读为儿子服役在外,父母也倍受煎熬,妻子悲苦不堪。有的解读是思妇表达对丈夫的激励:国破山河在,王室虽遭变故,但父母犹在,父母之邦犹在,仍当尽心国事。
虽然《汝坟》诗篇的情感是沉郁的,情感的表达是顿挫的。不过,国虽然破灭,但家还在,父母还在,因而人就有顽强生活在世上的强大理由。
有学者从“父母孔迩”的告白中,感悟出这样的意味:有父母在,即有人伦在,即需要重新整顿社会使之归于安定。所以,诗篇表达的是对生活的坚定意志,是妻子对丈夫的支持和劝慰,小家艰难,但国之安稳才有家之幸福。
家是微缩版的国,国是放大版的家。中国古代治国讲究忠孝仁义,治家、治身也讲究忠孝仁义,这个伦理和精神是妇孺皆知的。《汝坟》这首诗因此散发出强烈的感发人心的力量。《后汉书》中记载,汝南人周盘,早年为了养老母,不去做官,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是一个安贫守道的人。但是他读到《汝坟》最后一章,慨然而叹,觉得自己总得为国家做点事情,于是就把平时穿的服装脱掉,去应孝廉之举,就是接受国家选拔官员的考察。
《汝坟》这首诗的背景是国家王朝正经历着战乱动荡,遭受灾难,但人们并没有放弃希望,远役归家的丈夫,艰辛持家的妻子,家中期盼的父母,只要人在家在,即使世道艰辛,也要努力追求安稳美好的生活。
学者李山认为,这首诗虽然短,但写得很有力度,也很感人,让我们更深切地理解古人的家国意识。这种精神在现代人的观念中还深层地存在着,是四五千年来支撑着这个民族的一点儿骨血。
【《诗经》学习的背景知识()】
《诗经》研究的文化人类学猜想
进入20世纪,《诗经》研究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学者们清除了历代经学家堆积在《诗经》之上的层层“瓦砾”和“葛藤”,恢复了《诗经》文化的本来面貌,尤其是在借鉴西方文化人类学方法之后,《诗经》研究便一步步走出了以往的儒家教化的研究观念。
文化人类学的显著特征是世界性视野,多学科交叉的综合性,指导原理的普遍性。对《诗经》研究而言,文化人类学不单单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观念——综合式的研究观念;一种目光——世界性的文化目光;一种态度——开放式的思想态度。
作为中国上古文化的渊薮,《诗经》汇聚了传说、神话、巫术、礼仪、祭典、信仰、艺术原型、语言表象、名物制度、生活习俗、社会家庭组织形态等,是一部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进行研究可以说范围十分广泛,内容繁杂,凭借研究者一人一时之力确实难以洞察全部,亦非一部研究著作所能涵盖。
1920年,法国学者葛兰言的《古代中国的节庆与歌谣》开创了文学与人类学相结合的《诗经》研究方法。 此后,在中外学界有胡适、郭沫若、闻一多、孙作云、赵沛霖、孙岩、叶舒宪、王政,日本学者有白川静、松本雅明、赤冢忠、家井真等,以文学与人类学相结合的方法进行了《诗经》研究,使得用人类学研究《诗经》的方法在20世纪《诗经》研究学术史上成果斐然。20 世纪,随着人类学的不断发展,文学人类学研究《诗经》的方法论也经历了从跨文化阐释到三重证据法的演变。
跨文化阐释方法本是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中创造的,他在研究巫术与宗教时,把世界各地文化习俗进行类比阐释。跨文化阐释作为人类学方法论之一,可以考察时间和空间维度的文化他者,其实质是把不同时间和空间中的相似文化元素进行类比论证。此方法被葛兰言用于《诗经》研究。
三重证据法则是闻一多、叶舒宪等人对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的继承与创新。20世纪20年代,王国维提出了二重证据法,在经学阐释上把“纸上之材料”(传世文献)和“地下材料”(甲骨文和金文材料)进行互证,此方法论影响深远。其后,茅盾、郭沫若、闻一多等人受此启发,在结合传世文献与甲骨文、金文的基础上,加入人类学民俗材料进行跨文化阐释,成为中国文化人类学三重证据法的滥觞。
文化人类学对《诗经》研究的介入使《诗经》成为一个被解释的文化化石,将其中的许多文化现象尽可能地还原到初始面貌上,对于纠正唐以前的《诗经》研究一成不变地停留在“美”“刺”的儒家教化模式上有功甚多。《〈诗经〉文化人类学》一书将《诗经》研究推回了人类早期社会的文化本原,作者通过实地调查材料,并与考古文物、历史文献、域外典籍等相印证,更能了解当时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较准确地勾画出《诗经》时代先民们所生活的社会图景。
文化人类学给《诗经》学带来的最大变化是研究目光的变化,由学术观念、学术思想和学术视野的综合所形成的认识能力和洞察能力,具有纵深两种不同的向度,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研究的性质和水平。
重视《诗经》的时代历史环境并在与时代历史环境的统一中理解作品,是文化人类学对《诗经》研究的另一个重要贡献。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观点和方法扩大了《诗经》研究领域,开辟了《诗经》研究的一个新方向:文化溯源与诗歌发生,开始建立关于《诗经》研究的世界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