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三章, 连载3)
一轮红日跳出地平线,把东方的天空染红了,整个村子完全暴露在视觉之下。村子的南边和西边分别是两条水库,南侧的水库很大,几乎包围到村子的半个东边,这是人工修建的,灌溉着周边的田地。
村北紧邻尚庄村,只几块田地相隔。村东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也叫松树栝。本来树林没什么可怕的,但里面有很多坟墓;错落分布着一座座的土包,埋着相邻村里已故的村民,远远的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如果走着去练铺集镇(也是乡里,过了尚庄村后就是一条很宽的土路——大寨路。学校也在这条路上,距尚庄村有二里路),可以走北侧与上庄村相连的田间小道。如果木板车去集镇那就必要经过松树栝了。
沉睡的村子又复活了,鸡鸣狗叫,夹杂着大人孩子的喊叫声。因为还不到做农活时候,村民们去各自关系好的邻居家串门:聊天,玩牌。地面已开始化冻,方若梅跟着小齐踩着粘鞋的泥地往村东徐家走去。
徐家就是我家,此时已经按部就班。我和小姐已上学,我父亲出村理发去了,我两个姐姐正跟老师在堂屋学做衣服,今天是第一课。我母亲正在前屋把昨晚泡好的黄豆放盆里,和着水喂牛。牛贪婪、满足地吃着,偶尔抬起头咀嚼几下才咽下,好帮它自己随后的反刍。
“二姐,这牛还喂豆子哪!”小齐人还在门外,声音就飘进了屋。因门是敞开的,从外看屋里一目了然。
我母亲见是小齐,赶忙把她让进屋。
“牛冬天没青草吃,只有这没营养的干稻草,没奶水。给它补补吧,马上开春就要用到它了,这不给它豆子吃还瘦得很。” 我母亲搬个凳子递给小齐,并指了指旁边的枯草和小牛。
后进屋的方若梅这才发现母牛旁边还依偎着一头很小的小牛。
“看你多会忙,这牛啊猪的,真好!”小齐说着接过我母亲递来的小板凳。
“说到猪就不如牛了,养了头母猪,粮食没少喂,结果只生三只小猪仔。本希望多生几只多卖钱!这倒好,猪仔没得卖了;养到年吧,杀一头,其它卖了好办年货。”我母亲说着把牛吃完的盆拿到手里。
“二姑好!”方若梅赶紧称呼我母亲,她今天心情好多了,感觉眼前的一起都特别温馨。
“哎呀!若梅都成大姑娘了啊!”我母亲和蔼地对方若梅说。
她本想给方若梅搬个凳子。但想了下,把盆放在锅灶边的地上,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手,用围在腰间的围裙下摆擦擦。
“你看,我这身上弄得,不干净,别把你衣服弄脏了,都到后屋去坐吧。”我母亲解下围裙要把方若梅娘俩让到堂屋。
“没事的,二姑,我要和妈妈一起种地、做家务,不怕脏的。”方若梅感激我母亲的细心和关爱,心里暖暖的。
“对,二姐你别惯着她,以后有事就让她做,多锻炼她!当自己孩子一样。”小齐也附和着方若梅。
“好,好,你不上学了?”我母亲已到院里。
“对,不上了,要帮我干活了!这不,有事想请你帮忙。”
我母亲一听有事,知道去堂屋也不合适。又转身回前屋,给方若梅递去锅灶边的凳子,自己坐在旁边装满东西的口袋上,一脸疑惑地望着她母女。
“是这样,我听说你家来了老师教做衣服,来看看怎么收费,想让若梅也跟着学。你也知我家条件,他们那太贵学不起。”小齐把自己心里的话一股脑说出来,还向朱成文家方向指了指。
“那我放心了!我以为你们家遇到麻烦事了呢!”我母亲笑着说,绷紧的神经舒缓了。
“是这样的,我们曾在大塘底下住的亲戚,是你大哥叔叔辈,算是孩子爷爷了。他搬到水库东边那村,也做了裁缝。年前我家不是给大军剃毛头吗?(当时的风俗,男孩小时留辫子到自己设想的年龄宣布剪掉,一般九岁和十岁较多,让亲朋好友来祝贺)他来喝酒,看到我家两个丫头大了,也没让她们学做衣服。他说过年期间不忙,他来教她们。他也不住这,早来晚回,只吃午饭。因当时快过年了,就放年后了。前几天,他托熟人给我们低价买了缝纫机。走,我带你们去和他说说。”
我母亲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和粘的草沫,热情地带她们去堂屋。老师和我母亲岁数差不多,只是辈份大,我们姐弟要喊他爷爷。
后屋正中央摆着大桌,铺着纸和铅笔、粉笔、剪刀、尺子等。旁边有一台缝纫机,上面放一个被涂黑的木板。大家寒暄后,我母亲把小齐母女情况和目的向老师爷爷介绍了。老师爷爷痛快地答应了。他说不要学费,他只是简陋教学,不嫌弃他教的不好就行。当老师爷爷得知方若梅家有不用的报纸和画报,要她带些来,好代替布匹,模仿裁剪;发现问题能及时改正,会更有效率。
小齐一听要立刻回家取,被老师爷爷拦住了。他说今天还用不上,让方若梅下次带来就好。我母亲清楚小齐没钱买缝纫机,让方若梅和我两姐姐合着用。小齐和方若梅喜出望外,感激的直抹眼泪,好话说了几箩筐。
我两个姐姐热情地拉着方若梅一起学起来。我母亲和小齐担心打扰到他们,相继跟着重回前屋说话。
“二姐,太谢你了,又帮我大忙了。他不收费,你还让若梅用缝纫机,让我省出很多钱,真过意不去。”小齐还没坐下,又忙不迭地感谢我母亲。
“客气啥,换我找你,你也会帮我的不是!等以后若梅要做衣服随时来用。”我母亲笑着打开锅灶边盖着的水缸,舀了些水把刚喂牛的盆洗了洗,然后打开刚坐着的口袋。边捡出里面的白薯边对小齐说:“快要育小秧苗了,你们准备在哪块田?”
“我还没想好呢!需要多少种子、化肥也正想要问你们。我经验不足,每年都要你们告诉我。”小齐把凳子挪了挪凑近口袋。
“我家要在庙塘下面那块田育苗。那塘水头好,随时能灌溉,你也知秧苗是离不开水的。干脆,你也在那边做,我不是做了你家一块田吗!和我家离得也不远,到时我让你大哥一起犁耙也方便。后期我们谁去管理还都能相互照应。”
白薯放了一冬,有的要发霉或受了冻,我母亲把不好的部分挑出来削掉放入盆里,这是要洗干净放锅里加满水煮,开锅后掺上麦麸喂猪的。
“那太好了,你再从我家选块其它田吧?”小齐帮我母亲一起捡出不好的白薯。好的能多放些日子,下次再煮。
“不用,不是还做着你家另外两块田吗!种子和肥料,我一起给你买了吧,你们还是栽去年那些田吧?到时多少钱我告诉你。”
“对,还是那些田;那种子、肥料你就帮我弄吧。当初你们也是照顾我们,不愿多要这田。我这心里太过意不去,哎!全村都像你们该多好啊!”
“等你秧苗移走了,田我再拿回来种,只是晚些时间不要紧的。不过呢,你家如有粪的话,等不上冻了,你们把它翻一遍堆在一起发酵一段时间;再运到田里,如粪多的话就能少用肥料了。”
“好,我家有头猪,攒了不少粪,到时送地里。”小齐满脸感激,她明白省肥料就是省了钱!
“二姐,你总是帮我好多,我也没有帮你的。我家方庆同老是说不要忘恩,可我们这穷家,一直也没什么好报答你们的。”小齐带着歉意地说,声音有些哽咽。
我母亲放下刚拿起的白薯,凑近小齐说:“都是邻居,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啊!不过,兴许你还正能帮我大忙呢!”
“二姐你说,只要我能帮到的一定办。”小齐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地表明她的态度。
“你家方庆同常在外村送信,见多识广,对方圆十里八村都很了解;你看能不能让他给留意,给我弟弟立全介绍对象。他都二十八了,我爹急得不行,为这事一直在上火;这也是我们家所有人的心病。”我母亲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有耳闻,听说你二弟不是有人给介绍琐姐了吗?他俩挺般配啊!”小齐同样也把声音压低了问。
我母亲没立刻回答,她站起来走到门外看看,随后进屋把门关上了。等又坐回原位,才低声说:“是有这么回事,琐姐和立全都没意见,可琐姐的父亲朱成龙不同意。他嫌我爹家穷!是,的确穷,这也不能怪人家嫌弃,否则如今怎么还娶不到媳妇!”
“朱成龙面相就恶,不好相处。他们朱家和马家结亲,又巴结马家,仗势欺人。如今琐姐也二十七了,想找多么富的人家啊,难道富人家还要等着娶她二十七岁的!立全既能干又老实,人又不丑,穷点怕啥,只要能干慢慢都会有的。这他们都不同意,错过肯定会后悔的!”小齐气愤又不屑地说。
“文革时,诬陷我爹是地主被批斗,就是朱成龙和隔壁马家文和马家武两兄弟带头闹得最凶。他们不依不饶,天天批斗他。让他干重活、饿他、折磨他,当时我爹已麻木到快崩溃了。要不是村西头我舅奶奶护着,差点就被整死了。他们现在依然看不起我们,我们能托的媒人都去说了,明确回复我们是做梦!”我母亲好像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为自己和我外公那段不堪屈辱的经历心疼、心痛,眼里噙满了泪水。
“他们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恶有恶报,他们肯定会遭报应的!难怪马家文会被车撞死。”小齐抓着我母亲的手,愤愤不平地说,她眼圈也红了,“我回去就对方庆同说,让他多留意,这也是老天让我们有机会为你们做点事。”
四只激动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已快晌午,屋外阳光明媚,一道明亮的光柱从糊窗的塑料皮纸上的破洞射进来。母牛骚动再骚动,想把屁股伸到光柱下,可是又够不着,原地不停地打转。
我母亲拭去眼角的泪,说:“这牛也想出去晒太阳呢!我把它拴外面去。”她打开门,强烈的阳光射进屋来,让我母亲的心更明亮了。她解开牛绳把牛牵到屋外,拴在专门预备的木桩上。小牛倚在自己母亲的身旁,和它一起安静地享受阳光的抚摸。
小齐也跟了出来,感叹时间真快。她说该做午饭了,告别我母亲急匆匆走了。
我母亲又到猪圈旁看了下,母猪和三只猪仔还在睡觉。母猪只是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我母亲重回屋里,把装了白薯的盆放一边,打算下午到门前的水沟里洗。缸里是食用水,村里公用井很深,打来不易;牲畜一般都用水沟里的水。我母亲把牛屋简单收拾干净,开始洗菜、淘米做午饭。她虽不停地忙着,但思绪却一直飘回那段不堪的往事。
我外公原本姓张不姓文,是孤儿,他到处流浪,后来饿晕在地主家门前。地主看他长相、身体条件还不错,就救了他。起初让我外公帮他放牛,后来看我外公身体挺结实,又忠厚老实不偷懒,愿出体力。就有意收他做干儿子,改随地主姓。
明说是干儿子,实际就是长工,住在牛棚里,只管饭没有工钱,苦活累活全都是他干。我外公也不计较,任劳任怨。后来地主死了,他几个儿子争抢家产,他们担心我外公和他们争,就把他赶走了。
我母亲只上过一天学,去学校的当天就被村里马家和朱家几个霸道的女孩欺负。我外公找到老师,第二天我母亲被她们堵在路上打得更重。
被打的我母亲就再没去学校。
文革开始了,村里马家和朱家说我外公是地主,带领全村人批斗我外公外婆。被批斗后还要干繁重的体力活,做慢了还要挨打,每天只给一顿饭。当时我大姨娘已嫁人,也软弱,没主意只会哭。我母亲二十二岁,两个弟弟都还小。于是为了替我外公“赎罪”,我母亲做村里最苦最脏最累的活。她瘦弱的身躯挑起比村里男人们还要重的担子,她栽秧是全村最快的,她从不废话,也不说怨言,唯有拼命干活…….
我母亲知道,她做得越好越多,我外公就越少受罪。最让我母亲永远忘不掉的是:让她下村里公用水井挖淤泥。井很深,有好几丈。全村人围在水井边,用一根绳子系在我母亲的腰上,慢慢把她放到井里。我母亲把井里剩余的水舀到桶里,再通知上面让人提上去。约摸半小时候后,她可以赤脚站在井里,赤手去扒淤泥。当她扒到第二桶时,发现一条蛇在淤泥里蠕动,我母亲是最怕蛇的,她吓得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上面的人听到我母亲惊叫后问话,见没了回应,于是他们把我母亲提出了井。
经过抢救,我母亲苏醒了,她惊魂未定,哆嗦的身体像筛糠。当大家得知井里有蛇时,还是让我母亲下井去扒。没人能为她说话,我母亲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再次下井……
那次过后,我母亲的神经就落下了后遗症,余生经常折磨着她。
我母亲歌唱的好,虽不识字,但她听别人唱或从村广播里就能学会。她多次出村参加乡间演出,乡里给她发过脸盆,毛巾等奖品;还被县文艺宣传队选中,发了凭证让尽快去报到。我母亲决心好好表现,努力做出成绩和贡献。她知道这样外公就有机会被宽待,甚至有被平反的机会。但我母亲在回到家的路上,凭证就被欺负她的那几个霸道的女孩抢走了,她们还向县宣传队谎报母亲是地主成分。
我母亲大哭一场,也瘦了一圈,再加上被蛇惊吓,她病倒了!精神几乎到了奔溃的边缘……我外公在我母亲床边含着泪说:“委屈你了,只能认命吧”!
村后排最西边单独有户肖家。和我外公沾点亲戚关系,也是帮外公落户此村的。她大儿子牺牲了,二儿子高中毕业,在乡里信用社工作(我母亲称呼她舅奶奶,称呼她儿子舅舅,也是我舅外公)。因是烈属,她家在乡里和村里都有些威望。在她的努力和保护下,又因我母亲的“赎罪”,恶人们这才同意不批斗和折磨我外公,只让他“劳动改造”。
修养、治疗一段时间后,我母亲康复了,她又返回队里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就连马、朱两家家族中“德高望重”的人,无不挑起大拇指称赞。可每当在外村干活点名记公分时,很多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是地主女儿,没去成县宣传队急疯了!”我母亲不想被骚扰,更想忘记过去,遂改成现在的名字——张正霞。
没有批斗,家里平静多了。看着沉默寡言、拼命干活的女儿,我外公心疼地托媒人要把我母亲嫁给我父亲。我母亲放不下我外公和她的弟弟们,不愿出嫁,说等几年再说。我外公流着泪说服了我母亲:“干苦活、重活不要紧,过去给地主不也这么干,我都习惯了。再说有你舅奶奶护着我,我没事的。你也该换个环境,老这样你会憋疯的。你放心吧,嫁的也不远,你婆家人也好,有空就回来看我们。”
文革结束了,一切走上正轨。
我外公只说了一句话,“没想到当初要被扔掉的孩子最管用。” 在我母亲刚出生时,我外婆见生的又是丫头,说没吃的要把我母亲扔了。我外公说:“再穷也要留着,只要有一口气也不能扔,想当年我差点饿死,地主还给我口饭吃呢!”在我外公的极力维护下,这才把我母亲留下。
我外婆重男轻女,认为我母亲是人家人。她看不到我母亲的付出,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又因我母亲心直口快,不像我大姨娘那样顺着她。我外婆对我母亲不好,常用言语刺激她,我母亲只能默默流泪。每当这时,我外公就站出来维护我母亲,斥责我外婆的不公。
后来要建南侧水库,在我家搬迁时,本要随我爷爷奶奶搬往距水库西边五里远的南冯那个村。当时已住进那村亲戚家,新房的围墙也建一人高了。但我父亲承包的村没变,他每天要走十几里路。想到雨雪天会更辛苦,再加我母亲也一直牵挂我外公他们,我父母和我爷爷奶奶商量后搬来这个村。
当年的霸道女孩们已出嫁;和我母亲年龄相仿的人由于佩服她不做声;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大都死了;只剩下马家文带头的几家叫嚣反对最凶。还是我母亲的舅奶奶出面,挨家逐个做工作,我家才最终落户……
“二姑,你怎么哭了?”我母亲被方若梅从回忆中拉回,她才注意她要穿过前屋回家。
“这草有点湿,烟多,被烟熏的!”我母亲稍一愣神,赶紧擦了下通红的眼圈,指着灶膛里的火巧妙地说,“别回去了,就在这吃吧!”
“不了,我下午把报纸、画报带来,”方若梅笑了笑,“二姑,下午见!” 她本想再说些什么,但不知说什么好,迈出了门槛。
未完待续(见下期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