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婆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外三天后,儿子们才想到找她,就在第五个儿子赶在回家的路上时,也是胡家婆消失的第四天,她的尸体浮在一个小鱼塘,脸已变形,无法辨认。但是,那件黑点红花的绒布外套足以证明了衣服的主人。那是胡家婆冬天一直喜欢穿的一件棉衣外套,保暖又耐脏。
胡家婆意外溺死,让人疑云重重。说为钱财吧,胡家婆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六十六天是在生病中,即便有钱也送给药房了。说为仇恨吧,一个81岁高龄寡居的人,深入简出,哪会得罪什么人。那么,一个这么大的年纪的人,又是在冬天,怎么会跑到河里淹死了呢。
人们从她淹水的地方推测,胡家婆可能哮喘病又犯了,独自一人去村诊所拿药,回家时已天黑,着急赶路,想走鱼塘边的近路,在经过鱼塘时,也许是身体出了状况晕倒进了鱼塘,也许是天黑看不清,不小心滑倒在了鱼塘,总之,没有被人及时发现而送了命。
当然,所有这些推测,她的儿子们不会在意,也不会去细究,更不会因为母亲的惨死而心怀内疚,自然也不会去想母亲出现在河边与他们有何关系。反正,活着他们没有料理她的日常生活,死了就下葬,对大家来说是最好的归属。在他们的眼里,母亲只是一个生理学上跟他们有关系的人,除此之外,几乎形同陌路。就像他们跟父亲的关系一样。
10年前,胡家爹一个人挑着篾篓出去拾荒,半个月不见人影,五个儿子也是在周围寻了一圈,最后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没见哪个儿子有多悲伤或是采取更多的方式去寻找父亲,唯一做的事是到公安局报案,这还是在别人的指点下做的。一直到现在,胡家爹的死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而儿子与丈夫于胡家婆而言呢,用她的话说:是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来还债的。
从嫁入胡家那天起,胡家婆就扛起了整个家,老实忠厚的胡家爹给不了她多少帮助。生活中,胡家爹任何时候都是不紧不慢,甚至是笨拙地干着不用动脑子的粗活,永远像一只教不聪明的笨驴,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是胡家婆一人打理。于是胡家婆一个人拖着一艘笨重的破船,船上有一头“驴”,同时还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儿子。
她上跳下蹿,腾挪辗转,却依旧改变不了他们窘迫的局面。一次,一个卖乡货的来村里卖货,胡家婆跟人一阵攀谈后,让大儿子做了卖乡货的倒插门女婿。大儿子总算是摆脱了穷困。但遗憾的是话语权不在自己手中,又相隔甚远,对父母家的情况也无能为力,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偶尔聚聚,也只是互诉衷肠表达一点至亲的情义,得到一点精神抚慰。
那时候的农村,人多,没有副业可以做,全都挤在一亩三分地里争食,穷得叮当响。但是胡家婆恁是凭一张能说会道、阿谀奉承的巧嘴,让其余的四个儿子都娶到了媳妇。可奇怪的是,五个儿子里,没有一个儿子遗传了她的机警和圆滑,只有最小的稍微活脱一点。但是,跟其他几个哥哥一样,得了妻管严的病,并且常年在外务工,只有春节一家人才回家。
平时,胡家婆每当受了儿媳妇们的气,或是看到别人炫耀女儿的孝心的时候,免不了心里怨恨自己,也念叨过无数遍:要是自己有个女儿多好,至少可以说说贴己话啊。
可是,这些都是幻想,特别是生病时,半夜递一碗水喝的人都没有。她死之前,一直住在小儿子的后院的一间瓦房里。为建这间瓦屋,也是经过了不少的斗争。
胡家婆的一生,都在为孩子们添砖加瓦,等孩子们一个个结婚生子后,再也没有能力为自己建一个安生之所,一直住在小儿子的后厢房旁搭建的一间砖瓦房里。后来,丈夫离去,瓦房年久失修,有坍塌的危险,而小儿媳妇也不喜欢婆婆总在自己的面前出现,于是几个儿子商量,每家轮流过。
轮流没多久,各种争吵与龃龉出现了,胡家婆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于是,跟儿子们商量,想让他们在自己先前住的地方重新搭建一间瓦房,不要求大,也不要求好,能遮风挡雨就行。又要在自己的后院建房,虽然不影响什么,但是小儿媳妇就是不乐意,心里想着,好不容易摆脱了不用天天见胡家婆,现在又要回来,这不是添L堵吗?再说,又不是他们一个儿子,难道因为他们小,好欺负吗?
最后,在众人好说歹说下,才勉强同意。但是,有一个条件,胡家婆不能从自己家穿堂而过出门,必须走房子旁边只够一人通过的狭窄巷道。为此,胡家婆也跟人哭过几次,说:儿媳妇对自己不好能接受,可儿子们忍心看她受委屈无动于衷,让她伤心。最后她叹口气说:哎,养儿子有什么用啊。
瓦房搭建好了,胡家婆很开心。尽管房间里没有电,但总算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终于不用过被四家赶来赶去的日子了。她天黑就睡觉,夏天打蒲扇,雨天就一个人呆着,哪也不去,因为巷道里全是泥泞,出来不方便。
胡家婆虽然过着与如今欢腾的互联网格格不入的生活,但在村里人看来,却超乎自然,因为她的儿子们就是愚蠢与糊涂的化身,指责他们,就是对正常人的一种侮辱。在她身边的四个儿子里,有三个在家种地,没出去打过一天工,除了小儿子一家人外。
就拿一年的供给来说,儿子们商量好了每家一年供给的米和油的量,可是,每次胡家婆没有米或者油吃、到儿子家去讨要时,有时会听儿媳妇的几句聒噪话,有时几个儿媳妇为了谁家给了、谁家没给、或者谁家给得少这样的事起内讧,吵不清楚后胡家婆成了背锅侠,甚至有时,儿媳妇觉得在这些事上输了其她妯娌而把气撒在胡家婆身上。
所以,久而久之,村里人对于他们家做出的任何有悖常理的事,见惯不怪,但是胡家婆却一天天地佝偻了下去。她越来越喘,人越来越萎靡,儿子、媳妇一如从前那样,对她漫不经心,自从建好房后,他们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门,也从没有哪个为她的生活和健康来关心过她。
以前,她喜欢跟人叨叨她的苦楚,听得多了,别人对她也厌烦起来。于是,她串门少了很多,更多的时候,穿过巷道,拿了一把椅子,在儿子的门前的空地上,佝偻着身子、双手揣进袖笼在阳光下静坐,碰到有人经过,还是一如往常地热情地打招呼,人们也总是习惯性地一闪而过。
后来,她像她无声消失的丈夫一样,生没有住一间像样的房子,死了也是睡在以天为房,以地为床的家。也许是老天眷顾她,让活着没有享受人间温暖的她,死时躺在满天繁星的怀抱里,夜幕下璀璨的星光照亮她来世的路。
愿来生没有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