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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槐镇上,都说何守田家不是最有钱的,那么,谁家最有钱?一说到有钱人家,大槐镇的人肯定都会想到家里开着染织厂,生意好的时候用着上百号工人的霍守锦家。这是镇上的人们都认可的。可是,最近几年,有人却说,其实在这镇上最有钱的人家不是老霍家,而是开药铺的卢守成家。前一阵子,曾有人神秘兮兮地说过,有一次卢守成的十七岁的少爷卢梦飞与几个小玩伴儿们在镇东南的南柯酒馆里偷偷喝酒,大概是喝多了,他便酒后吐真言地说,哼,他霍家算什么有钱的?我们卢家的钱可以买下他们霍家所有的厂房和店铺,剩下的钱还能再买下何家的所有的良田和山林,你们信不信?后来这话被他老子卢守成知道了,气得当场搧了卢梦飞两个耳光子。
大约是卢守成搧了他的宝贝儿子两耳光之后的第三天,他们卢家出事了。
那一天晚上,卢家要宴请大槐学堂的教书先生何梦勤和王玉珏。下午的时候,卢守成让儿子卢梦飞带着他亲笔书写的请柬,到位于中街西头的大槐学堂里邀请何梦勤,可是到了晚饭时分,何梦勤和王玉珏两位先生如约来到卢府了,却不见了少爷卢梦飞。卢守成的本意是他和儿子一起与何梦勤、王玉珏两位先生吃的,可是,左等右等,却等不来儿子卢梦飞。眼看天色已晚,早已过了晚饭时分,卢守成从茶室引领着两位先生来到堂屋的八仙桌旁,三人坐定,卢守成客套几句之后便是饮酒。整个宴席期间,卢守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几句客气话下来便没有多少话说了。或许是他心里还在惦念着他那个这时候应该回家但却还没有回家的宝贝儿子卢梦飞。菜上齐了,三个人除了喝酒就是吃菜,显得有些沉闷。倒是那位从县城刚来这大槐学堂不久的王玉珏没话找话地说起了日本人刚刚在北边小善地村制造的惨案来,他先是重重地叹一口气,然后用低沉的语调说道,那……那可真叫惨呀,你……你们知道不?一个仅有百儿八十户人家的村子,机关枪一扫,一眨眼的功夫,一百多口人“突突突突”没了呀,那可真是叫血流成河啊,嗯,我大姑、我大姑父还有我不到十岁的表弟,全死了呀!只见卢守成脸色暗淡,没有说话。何梦勤看看卢守成,再看看快要流出泪来的王玉珏,说了一句,我在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时,其实可以跟随他们……跟随他们去的,可是我还是让……让我爹追了回来,我真后悔没有跟他们去。就见王玉珏止住了伤感与沮丧,紧盯着何梦勤的脸问着,他们?是这个吗?王玉珏欲言又止地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八”的手势。何梦勤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便警惕地看看王玉珏的脸,又看看卢守成的脸,连连摇着头否认道,不,不是。王玉珏就不高兴地说着,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还用得着瞒吗?谁不知道你是“老共”啊?何梦勤急了,对王玉珏骂道,你这个……这个王先生怎么才喝这么一点点酒就说开醉话啦?你疯了?这可不能乱开玩笑啊,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呀。王玉珏见何梦勤急了眼,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样,连忙朝何梦勤摆摆手,说,好好,算我说醉话,算我说醉话还不行?转而又对卢守成说,不好意思,我……我真的喝多了,咱……咱们吃饭……吃饭吧?卢守成看这阵势,也就不再劝酒,不再客气,而是传来了热馍,三个人吃了起来……
卢守成送走两位客人之后,连忙呼唤家人和佣人去寻找他的宝贝儿子卢梦飞。可是,在家人和佣人们到东西两院和后院,再到临街的药店里寻找过之后,竟然都没有见到卢梦飞的影子。卢守成和夫人卢刘氏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开始着急起来。他们请人连夜赶到南槐岭村大女儿卢梦和家以及北邻村的杨家店子二女儿卢梦平家,看看这卢梦飞是不是去了这两个姐姐的哪一家,可是无论是去大女儿家的人还是去二女儿家的人,很快就回来报说,没有见着卢梦飞。卢守成心中那一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焦躁不安的一夜熬过之后,卢守成内心里所惧怕的不祥之兆变成了现实。一家人草草地吃过了早饭,三小姐卢梦鸽依然像往常那样第一个赶到药店,在她开门的时候,却见门逢里夹着一封信。卢梦鸽在姐妹三人当中上学时间最长,她从九岁开始在大槐学堂连续读过六年书,然后又跟着父亲在药店里一边学徒记帐,一边看医药书籍。她打开那封没有粘封的书信,快速浏览了一遍,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紧随她身后而来的店伙计以为她病了,扎煞着两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她的身旁,连连问着她哪儿不舒服,就见她稍稍缓了一口气,把那一页信笺装进信封里,急切地对那店伙计说着,快去……去告诉我爹,梦飞他……他被人绑票了!那店伙计一听,先是吓一跳,继而就问是什么人绑的,卢梦鸽就把那信递到了他手里,说道,快,快去拿给我爹看!店伙计接过书信,快速跑出药店,向卢府奔去。
绑匪没有在信上署名是谁,只是说,要在三天之后的晚上戌时时分,将五千块大洋放到距离镇上三里远的松林旁那一间看林人住的土坯草房里,否则他们会撕票。卢守成看了那绑匪的信,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夫人卢刘氏过来询问时,他平静地对她说道,借钱去吧,梦飞让人绑票了。夫人卢刘氏就哆哆嗦嗦地问,多,多……多少钱?就听卢守成依然用平静淡定的语气说着,五千块大洋,不要国民政府新发行的“法币”,更不要日本人来这里之后发行的“联币”,他们土匪不认“法币”和“联币”,只认大洋。卢刘氏不解地问道,这……这,咱……咱家地窖里的银元不……不够吗?卢守成朝卢刘氏“嘘”一声,看看屋里,确认这屋里再没有第三个人时,才狠狠地朝女人瞪一眼,骂道,你还嫌咱家招贼招匪招的少吗?咱要是轻轻松松地拿出去这五千块大洋,那么,不出一年,那伙土匪还要绑。卢刘氏张了张口,似乎还没有明白卢守成说的意思,问道,他们……他们还要绑……绑?卢守成说道,让他们知道咱们家有钱了,他们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谁绑去,这回儿是梦飞,下次可能就是梦鸽,也可能还是梦飞,而且会没完没了,直到我们家破人亡。卢刘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丈夫,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说道,这……这事儿你说咋办就咋办吧,只要他们不……不伤害咱们梦飞就好。卢守成就说,你去粮油店吕守森家吧,跟他的夫人吕李氏说说,他家的事儿吕李氏主一大半,你就说有急事儿先借他们家一千块大洋用用,最迟年底就还他们,他们要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五百也行。就见卢刘氏面露难色地说道,这……这借钱的事儿,应该……应该是你们男人的事儿,再说……再说那天他们托人来咱这里提亲,说他们少爷吕梦仕看上了咱们家梦鸽,让我委婉地回绝了,这时候我……我怎么好去向他们家借钱呢?卢守成先是一怔,继而又说,那……那不正好嘛,正好看看他们吕家有没有诚意,你先去问问,他们要是答应了,我再给他写了借条去拿钱。卢刘氏还是觉得有些犯难,她说,可是……可是你是知道的,咱们梦鸽可是觉得何家的大少爷何梦勤才是她意中人的呀。就见卢守成摇了摇头,说道,不行,何家的大少爷何梦勤?不行,不行,你不知道吧,他……他何梦勤在济南读书时偷偷参加共产党组织的活动,他在济南被通缉,混不下去了,才到营丘县城在师范讲习所做教员,不知怎的,在营丘师范讲习所待了没有半年,也待不下去了,最后又回到咱大槐镇,在大槐学堂里做了教员,他……他可是一个非常危险非常危险的人物呀,不行,咱们梦鸽嫁谁也不能嫁他们何家大少爷。卢刘氏听了自家男人这话,立即像是被噎了一般,眼睁睁地大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卢守成就有些不耐烦地对她催促道,还愣着干啥呀?快按我说的去吕家的粮油店一趟吧,我去南柯酒馆,看他们的杨老板借不借给我。就见已经站起身来要往外走的卢刘氏又转回身子,朝卢守成摇摇头说了一句,杨老板那个抠呀,他不会借给我们的吧?卢守成就说,我知道他不会借给我们,但是,我明知他不借给我,却偏偏向他借,就是要让他和他酒馆里的人知道咱家没钱,咱被绑票了是要到处借钱的,明白吗?
卢刘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扭身走出门去。
卢守成在自家女人走出院子之后,勉强打起精神,走出堂屋,走出院门,径自向着南街东首的南柯酒馆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