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记

世间总有一种痴人,只要自己认定的事情,水泼不进,针插不进,任凭玉皇大帝下凡来,都难劝他回头。俗话说:不见棺材不掉泪,可对这一种痴人来说,一遇到令他发痴的“痴物”,别说见了棺材,就算自己进了棺材也不会掉泪。这时候,世间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我们常人看重的金钱、性命一类,在他看来,更都不值一提。这类人最令人厌的便是他的痴,最令人怜的也是他的痴。但我想,人世间要想有几分味道,总得有那么几个痴人吧。今日,说一个痴人的故事,为本篇,笔者有歌曰:

瞻前顾后非我辈,拖泥带水另寻门。

一朝铁牛奋四蹄,犁出世间万尺痕。

不知哪朝哪代,北直隶沧州府有个小哥儿,姓王名寅,十七八岁,是个孤儿,吃村里百家饭长大,长大后自力更生,在府城某家馒头坊做工。王小哥儿虽没有秀才才华,孩童时多亏村里人心善,也跟着村里其他孩子念过两年书,识得字,他生性慷慨洒脱,不拘小节,自小又无父母管束,胆魄自也非凡,正是一个不一般的人物。

这天,店掌柜的吩咐了他一个活,让他将几个花馒头送到城里某个地方,告诉他城里这户人家刚死了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在搭灵棚办丧事,要用这些花馒头上供,吩咐他赶快送去,去了找管事的某人。王寅接了活,迈起步子就往掌柜的吩咐的地方来,到了地方,找到了管事的人后,管事的人吩咐王寅提着馒头盒跟着他来,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这家人院里,进了堂屋,王寅一抬头,便看到了屋正中摆着一张供桌,供桌后停着灵床。王寅进了屋,按照管事的吩咐打开馒头盒,由管事的一个个拿出,摆在了供桌上。

王寅趁着管事的摆馒头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抬眼去瞧灵床,仅能看到敛衾盖在灵床上,显出了一个人的轮廓。王寅想,听说死去的这姑娘是有名的貌美,不知敛衾下遮住的是一个怎样的美貌呢,不过不管怎样的美貌,到了身死魂消,也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埋到坟里,没多久,红粉也得化骷髅。

正在王寅胡思乱想的时候,自院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哭,王寅被这声哭吓一跳,转眼,一个老妪踉跄着跑进了屋,哭喊着,朝着灵床扑去。老妪止不住哀痛,一下无力坐倒在灵床旁,揭开敛衾,拉起逝去人儿的手,肝儿肉儿的一边叫一边哭。此时,停灵的屋里,跟在刚进门老妪身后,又挤进来一群人,有伺候的,有管事的,有同样来哭灵的,拉的,拽的,劝的,喧闹声几乎把灵堂屋顶掀掉。王寅来不及出去,被挤在一边,这时候,逝去的人儿敛衾被痛哭的老妪揭开,王寅借机一看,只因这一眼,有分教: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灵床上逝去那人儿面容清秀可人,似熟睡一般安静。王寅只看了灵床上躺着那人的面容一眼,便如被焦雷劈了一记,傻傻呆住了。屋里这时阵阵喧闹,王寅也充耳不闻,心里只想着眼中看到的脸。要说比灵床上逝去的人儿更美丽的面容他也见过,可有时候人的痴上来,毫无道理,痴一位死人,这痴在旁人来看自然是大大的滑稽可笑,可王寅的心这时候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毫无道理地恋上了一位已经逝去的女子。

王寅不知道自己怎样出的那屋,他发着呆,失魂落魄提着馒头盒回了馒头坊。回到店里,掌柜的问他送馒头的情况,他也不答,吩咐他去烧火蒸馒头,他便去烧,一会儿,掌柜的进厨房看一眼,惊得一声大叫,这才让王寅回了点神,这时候,一大锅馒头已经蒸糊了。掌柜的大怒,说罚掉王寅今天的工钱,王寅也不生气,还是那呆样。

到了晚上,王寅出了城,回到家,躺在床上,满脑子还是那个面容。那个面容本来是一幅静止的画,却好似有神人擎一只画笔,点活了这画,在王寅的心里,画上人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令王寅沉醉。

啊!这不可理喻的痴人,谁来救救他!

王寅这痴呆的状态持续了约有一个月,才慢慢回了神。这一个月来,他打听到了那小娘子的坟茔所在,有时间便带着祭品到她坟前,或哭或笑。旁人看他是疯子,王寅却知道自己为何哭,为何笑,哭者,佳人已逝,笑者,他与佳人终究在世界上没有完全错过,就算相会的时间已经是最错误的时间,王寅心里也只有庆幸。

王寅在馒头店里蒸糊的馒头到底有多少锅我们也算不清了,也多亏掌柜的是个宽厚人,王寅这才没有丢掉这份谋生的活计。

如此,又过了三个月,王寅虽然心里痴痴思念不减,表面上却已经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心里翻天覆地,面上风平浪静,这正是人类所擅长的伪装技巧。

这天,王寅到了馒头店,掌柜的又吩咐了他一个活,叫他去给城外齐云山香积寺送几十斤馒头。王寅利落答应一声,背起馒头便往齐云山来。齐云山在城外,离城有些距离,等王寅背着馒头爬上了齐云山,到了香积寺送下馒头,日轮已经偏西了。寺里的和尚要留王寅住一晚,王寅因睡不惯生床,谢了和尚一声,转身迈步仍旧往山下来。

这时候正是七月份,天气无常,王寅走了没多久,天上便布满了阴云。本来天就快黑了,阴云一来,山间旷野瞬间变得暗了。王寅抬头看看天,见天不好,走的更急了,可越急越容易出事,王寅步子迈得急,一个不小心,被山石绊了个跟头,王寅摔在地上,心里正暗骂山路难走,耳中突然传来一声银铃般的笑声。

王寅听到这笑声,吓了一跳,顺着笑声望去,不远处的山树后,一张熟悉的俏脸闪了一闪。要放在我们一般人身上,天晚时,半山腰上,看到几个月前灵床上的一张脸,早吓得魂飞魄丧了。可王寅不是一般人,他是痴人,哪能以常理度之,见了这脸,正如久旱逢甘霖。他虽心里怀疑自己看到的可能是鬼魅山峭一类,却也一声欢叫,一下窜起,往那张俏脸闪过的地方跑去。

等他跑到那里,那里已经空空如也,王寅再往远处一看,又隐约看到远处闪过一个倩影,便什么也不顾,直跟着那身影往山深处走去。兜兜转转,七拐八拐,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王寅终于瞧不见那倩影了,虽然那倩影不见了,可面前却出现了一条小路,顺着小路往前看去,小路尽头正有一座精致小巧的宅院,此时,宅院门口向外透着温暖昏黄的灯光,似在召唤着这个痴迷人。

王寅三步并两步跑到了宅院门前,往里望去,此时正有一个女子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笑吟吟地看着门外的王寅。

“你敢进来吗?”女子笑道。

一见这熟悉的面容,王寅在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怕的,毫不迟疑迈步进了院。

“我可是鬼,”女子见王寅走到院里,仍是那副嬉笑的可爱模样, “你还敢进来?”

此时,看着这个魂牵梦绕的面容真的鲜活了起来,王寅认真道:“我要是不进来,恐怕才要后悔一生!”

女子听王寅这样讲,嬉笑模样不改,指指石桌旁另一个石凳,叫王寅坐下,待王寅坐下后,才道:“我知道你在痴恋我。”

王寅叹一口气,道:“在世人看来,我这的确是痴恋。”

女子笑道:“今天我便是为治你这痴病而来的。”

王寅道:“嘿!你若能治,我真要谢你。”

女子笑道:“治病不忙,你苦苦痴恋我一场,我先请你吃一顿酒宴以谢此情。”说完,袅娜着进屋端了酒菜出来,放到两人面前的石桌上。

刚才的阴云似乎专门来恐吓一番世人,并没有落下一滴雨,悄悄又退去了。阴云一去,明月在夜空中露了头,月辉静静撒到山间,山风一阵阵吹过,在这个夏夜,带来凉意,让人身心禁不住舒缓起来。

一人一鬼就这样在月下对酌,王寅刚开始还有些拘谨,可喝了两杯酒后,洒脱性子便显现了出来,不断对女鬼倾诉着衷肠,直到面前只剩一桌杯盘狼藉,他的衷肠还没诉完。

女子打断他,说道:“王哥儿,话不忙说,你先看桌上。”

王寅听了女子这话,往桌上看一眼,看完心里不禁一突,桌上哪里还有什么杯盘狼藉,满桌尽是些污秽脏污的虫物残尸,酒壶与酒杯也散发着恶臭,不知里面曾装过什么。

王寅抬头,见女子正看着他,遂问道:“我们刚刚吃喝的是这些东西?”

女子道:“是,鬼者,人之残魂也,你恋我这残魂,便和恋这满桌虫物残尸没有区别……”女子沉吟了一下,认真问道,“你还恋吗?”

女子认真起来了,王寅却笑了。王寅虽未说话,女子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态度。

看王寅笑,女子脸上现出薄怒,随即又换上一幅笑吟吟模样,说道:“你真是痴人一个……”说完,自无名处吹来一阵野风,将院里石桌上的蜡烛一下吹灭了。说也奇怪,蜡烛一灭,仿佛整个世界的光都灭掉了,王寅抬头,天上的月亮竟然又不见了,想必又被阴云遮了起来,如此,整个小院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女子见蜡烛被吹灭,嘟囔道:“哪里来的野风,吹灭了蜡烛……”说着,对王寅道,“王哥儿,你别动,我进屋去点蜡烛……”说完,端起蜡烛进了屋。

王寅坐在院中一动不动,等了片刻,就见屋里亮起了一缕光,想必女子在屋内已经重新点着了蜡烛,这时候,王寅抬头看看夜空,月亮终于又出来了,他带着期盼望向屋门口,等待女子美丽的身影从屋里走出来。

屋门那里的光越来越亮,王寅愈加全神贯注地痴望着屋门处。终于,女子的绣裙出现在门边,王寅心里欢喜,往绣裙主人的脸上望去,哪知,这持着烛火的曼妙身影的头颅上,并不是一幅秀美的面容,而是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王寅望着这骷髅头的时候,骷髅头上的几个黑洞也回望着王寅。纵使王寅胆魄雄壮,看到这景象,也不禁面色一变。

骷髅头望着王寅,见王寅面色虽变,却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被吓得惨叫,不禁大失所望,她坐到王寅对面,说道:“人死如灯灭,灯可以再点,人不能复生,我死后,便是这幅模样,你怎么不怕?”

王寅呆呆看着她的骷髅头,说道:“世人皆说红粉骷髅,我却说骷髅红粉。姑娘不曾听过一句话吗?”

女子奇道:“什么话?”

王寅道:“情人眼里出西施。”

女子这时候已经幻化回原来的俏丽模样,美目白了王寅一眼,道:“你真是个痴人!”

到这以后,女子却再没有露出那副笑吟吟模样,王寅再问她什么,她也认真回他,二人谈天说地,到真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感觉,不知不觉间,两个人面前的蜡烛已经点完了两支,第三支也已经点了一半了。

二人谈笑到某个时候,王寅突然感觉有些气闷,遂问道:“你这小院好似不太通风。”

女子听王寅这话,噗嗤一笑,道:“你当这是哪里,这是我的棺内,你一个活人,时间长了当然闷了!”

女子笑完,看王寅不笑,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站起,对王寅行了一礼,道:“王哥儿,自我逝去后几个月来,你常念我,也常到我坟前祭奠,我虽已死,泉下却也有知,早已明了哥儿痴情。如今我身死魂消,一缕幽魄不过是世间虚无缥缈之属,哪里值得哥儿如此痴恋,人鬼又是殊途,我哪能让哥儿如此情感空耗,这才亲自现身相见,本打算吓你一吓,让你死了这条痴心,哪知你……”说到这,女子顿了一顿,继续道,“你痴成这样……你感觉身体不适,在我这鬼居已经不能再待了,我们相别后,你若真的心里还有几分小女子,逢清明忌日,来给小女子烧几张纸钱便可以,万不能再如此痴心,耽搁了自己……这一别去,我也要去投胎了,我们以后自不能再相见,今日相见一场,希望能稍慰王哥儿你的痴情……”

王寅听她说完,已坐不住,站起来,怒目圆睁,掷地有声道:“我在人间无牵无挂,就留在你这棺内又如何,顶多死在你棺内,我便随你去了!”

女子摇头道:“死在我棺内也不能随我去,人一死,成了鬼,便受阴司管辖,待阎罗殿受审后,你我也不过一人一碗孟婆汤,各自去投胎,也不能到一起……”

王寅听完,呆呆坐下,只看着女子,不说话。

女子轻移莲步,走到王寅身旁,玉手轻轻抚着王寅的背,似在安慰着王寅,待抚了几下后,一口鬼气喷到了王寅脸上。

王寅受了这口寒气,遍体生寒,身子打了一个哆嗦,睁开了眼。他坐起来,揉揉眼,这才看清自己躺在哪里。旁边一座新坟,安静立着,坟前立一座墓碑,刻的正是心心念念那逝去人儿的名姓。他昨晚本在齐云山上,此时却身在此地,昨晚一切好似一场梦幻。此时,天已经蒙蒙亮,清晨的寒气侵人肺腑,王寅往女子碑前一看,女子碑前有三支残香,两支烧尽,一支只点了一半,也已灭了。

王寅心里悲伤,表面上却既不哭,也不叫,只呆呆望着女子的墓碑,良久,方才爬起来,往自家的方向走去,这痴人越走越远,等他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远处了,女子墓碑前才能隐约闻到他的嚎哭声,片刻后,嚎哭声终于听不见了。痴人一走,世界呢,又恢复了它那副安静无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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