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聚
山里的旧年早早睡去,山里的新年早早醒来。
住在城里,父母会把过年当做一整年辛劳换来的假期,哪也不去,就床不起;住在山里,天一亮就忙得不可开交,忙着桌子上的碗碟饭菜,亲邻往来。
要说这深山老林,一座山头才落三两户人家,邻里间要紧了才扯两嗓子,两嗓子传不了的,就让家里年轻能跑的“泥猴”赶一趟。偏生只等着大聚的时候,各个山头的亲戚都移了地盘,汇在一起,热热闹闹做一顿胜宴。
宴席许是老祖宗背着家谱排的,我跟着清早赶路赶了几年,从不见哪条路线熟眼,更没听着这十里山野,有人拿喇叭宣布今年的大宴要摆在自家。
几年跋涉在野林之中,河桥之上,只为去见隔三山的一户人家,进山的李家人,永远不会缺席。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冬至那天,我也是起了大早。洗漱时看见奶奶伏着一大板树枝干草徐徐过来,惊得我一口牙膏险些咽下。
看了看烧火灶后边的一山干柴,我默默把牙膏吐出来,不等我发问,一把柴刀就横在面前:“女娃儿,你把刀给你爷拿过去,喊李仨烧火。”
奶奶的一口乡音土得不能再土,我反复问了两三遍,才硬着头皮琢磨些来,自然没信心向奶奶打听什么。
满肚子疑惑倒不出,转头却听见父亲兴致勃勃的呼喊声,还伴着许多人声嘈杂。
这时不得不说说奶奶家的房子了。几间方土房落在一片小丘平地上,丘陵的正下方蛮大一片湖,公路只能围着对面的山体修建。我站在这头,视线无比清晰地落在对头,乌泱泱的一片人,围着一头猪上山。
要说那猪也不错,整块背部线条流畅,一眼就觉得不会皱皮,能看出肥肚巨大两侧突出,到两条后腿又表现出来一股韧劲,后臀肉丰满,走得散漫又妖娆。
看着山丘下数点黑中一片白,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咧个表情表达心中震撼;看着他们乐呵呵地推着猪屁股上来,我莫名不想让他们进院子。
可惜,未成年剥夺发言权。
老爸两只牛眼中都是金光,招呼我好好看着:“晓,杀过年猪喽!”
要命!我飞速缩回自己屋里,茫然地按着窗户,不一会儿,父亲敲了敲窗,我当机立断道:“不看,别想。”
他道:“怕啥安,你又不是没看过。”
他到底是让我想起年幼时的惊心一幕:雄壮的屠夫逼迫着一头猪前进,整个上半身都伏在猪背上,一手按猪,另一只手举起利斧,一下一下劈在猪背脊柱的位置。一人一猪,缓慢的,伴随惨叫声的,向着深夜中唯一光亮的地方……
我到底留在了屋里,屠杀已经在窗户纸外进行。
其实我也没什么可干的,坐在椅子上,听外边激烈的水流声,更激烈的人杂声,夹缝中的嘶哑的哀鸣。
爸爸又敲响了窗。
其实,只是那年的杀猪重叠了我记忆中的可怕景象让我情绪低落,不过大宴的日子总不能害客人只吃素。
个人的哀乐又哪能扰了一年难得的气氛,忙碌之下我也不能多懒。
早早就由男人们在外面撑了桌,三娘四伯的提前试坐,摸出几副长条条的花牌做了局,还有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忙着嗑瓜子;爷爷在生火,小弟在生火,奶奶的大锅铲在几个土灶里来回翻;大哥二哥跟着老爸消失在屋子后面打算去河里捞两条大鱼……
我只当个跑腿打杂的,偏生每一个三姑六婆都要扯着我看两眼。他们最喜欢的,一个一个教我认亲戚,高兴得眉眼生花;我最怕的,一个一个都要和我面对面,偏生李家人年龄相近的,哪个不是和气大脸和笑眯的眼?
我答不上来,积年累月的记性不长,还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脸盲。
基本见了一圈人,我就该换工作了。小心把煮好的豆花分了碗,那些白花花的食物比装它的土瓷碗还漂亮,配上奶奶的秘制辣椒酱,让人一见误终生,再寻不得一份心头好!
等菜齐了,人齐了这一顿风光的午饭就开始了。亲戚们还在聊东家西家的日子,一顿饭看似风卷残云,其实是吃不到尽头。桌上的碟子空一碗换一碗,灶里的火星从没熄过……
大家会吃很久很久,但其实天黑之前就必须停下了,晚上山路黑得紧,所以是没人吃晚饭的。
一顿大宴,一年只有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