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田 螺
顾 冰
初夏的清晨,景色真美。晨色熹微中,大地还没有醒来,淡淡的白雾,包围着远近的村庄和田野,显得有几分神秘。不远处的清明山,鸡笼山,若隐若现,好像是漂浮在烟波浩渺中的海岛,只露出尖尖的山顶。一缕缕氤氳的雾气,随着微风轻盈地流动,又像是从山涧飞泻的清泉,迎面向你扑来。空气湿润得很,仿佛抓上一把,就能捏出水来。风中夹杂着草的香,水的甜,吹到脸上,清凉又稍有寒意。走在田埂上,赤脚踩着柔软而又略带粘滑的泥土,滑爽,惬意。草尖上滾动的鼓着肚子的露珠,不时叭嗒叭嗒跌落在脚上,惊破美梦的青蛙,扑通扑通跳进田里,溅起一朵朵水花,组成一首美妙的晨曲。
前些天,割了麦子,翻了麦田,紧接着,又灌上水,准备栽插稻秧。这会儿,田螺遍布渠里,田里。因此,我和小伙伴们,不等鸡叫,便早早起床,手挎竹篮,去拾田螺。
那年月,粮食紧缺,人们吃不饱肚子,碗里更缺乏动物蛋白,田螺,这老天赐予的天然原始食物,便成了我们最好的享受,和少得可怜的补充。
田螺最适宜食用的季节,就是在麦收后,黄梅前。这时候,它尚未有籽,肉体丰腴。田螺拾回来后,要在清水里养几天,最好滴上几滴食用油,每天换水一次,等它吐尽泥沙,就可以食用了。烹饪的方法,可炒可煮可蒸可煲汤,可红烧,可清炒,也可把肉剔出,和竹笋,莴苣,蒜苔等爆炒,更考究的,是把螺肉剁烂,掺入猪肉,做成红炒狮子头,别提有多香了,它简直就是人间难觅的美食。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起,浓雾渐渐散去,村子里开始升起袅袅炊烟,春燕在低空穿梭飞行,不时冲向地面,啄起食物,急急忙忙飞回巢里,去吐哺它们的宝宝。这时,田螺已装满竹篮,我们便各自回家,吃早饭,上学去。
那时候,我一有空,就往八字先生家跑。八字先生解放前在城里说书,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什么封神榜呀,七侠五义呀,杨家将呀,岳飞传呀,还有西厢记,孔雀东南飞,梁山伯祝英台,白蛇传,等。但我更喜欢听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讲的是:从前,有一个小伙子,孤苦一人,干活回家,冷锅冷灶,到了晚上,冷被冷窝,十分凄苦。有一天,他拾到一个田螺,带回家中,养在水缸里。一天,他正在田里干活,忽然发现家里的烟囱冒起了烟,他急忙回家,推开家门,连呼何人,但人影全无,只有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就连他的脏衣,也洗濯得干干净净,缝补得熨熨贴贴。一连几日,日日如此。他好生奇怪,决定弄个究竟。这天,他照常下地干活,但旋即回身,从门缝中细瞧,只见从水缸中走出一位姑娘,洗衣做饭。谜底终于揭开,后来,小伙子与田螺姑娘结为秦晋之好,生儿育女,传为美谈。
说来也巧。我们村也有个田螺姑娘。
《看电影》一文中,说到我的伙伴泥鳅,在看电影时,交好了桑岗村的杏雨,但因为门第悬殊,女方不允,泥鳅一时冲动,出手伤了杏雨父亲,结果,有情人被生生打散,为此,泥鳅还在里面蹲了一年。释放以后,泥鳅万念俱灰,整日蔫头搭脑,混混噩噩,经常工也不出,在床上仰面八叉,呼呼大睡。有电影也懒得去看了,只是烟抽得越来越凶,酒喝得越来越多,用醉生梦死形容他,一点也不过分。不干活,没来处,吃喝靠什么?卖家当。于是,卖了饭桌,卖橱柜,卖了橱柜,卖蚊帐,卖了蚊帐,卖床铺。没有了床,二梱稻草往地上一铺,照样鼾声如雷。夏天,蚊虫肆虐,他睡在稻草上,居然蚊子不敢靠近,用他的话说,蚊子让香烟味熏晕了。
年龄一年年往上摞,泥鳅早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些年,媒人倒是没少操心,可泥鳅臭名在外,十个闺女八个搖头,一个皱眉,还有一个臭骂:打一辈子光棍吧!除非谁家姑娘瞎了眼。
然而,说来也奇怪,泥鳅家许久没有冒烟的烟囱,突然冒起了烟。人们说,泥鳅家准是来了田螺姑娘。
泥鳅家确实来了位姑娘,但她不是田螺姑娘,而是桑岗村的杏雨。
自从那年,泥鳅失手打伤了杏雨的父亲,泥鳅坐了牢,杏雨在父亲逼迫下,嫁给了她的中学老师。婚后不久,她的男人患上痨病,呜呼哀哉。不过,还算不幸中的微幸,她没有生育,因此,一身轻松,没有拖累。至于感情上,原本并非情深似海,爱得死去活来,所以并不痛断肝肠。经济上,她男人还给她留下一笔丰厚的财产,足以让她下半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杏雨的到来,是泥鳅做梦也想不到的,她俨然是一缕春风,吹绿了他心中冰封的土地,她俨然是一支火把,点燃了他渴求新生的希望。他更感谢杏雨能不忘初心,不嫌他穷困落魄,要不是这几年家里卖得穷乒乓,他真想,再化五十块钱,在村里连放三天电影,并大声宣告:我泥鳅今日娶了杏雨,我要让她做一辈子皇后!
接下来,装修房屋,置办家俱,操办婚礼,一切都进行得顺顺当当,风风光光。几个月过去,杏雨就做了准妈妈。
可是好景不长。等新鲜劲一过,泥鳅又故态复萌,旧习重演,把让杏雨做一辈子皇后的话,丢进了河浜,又随着河水,流进了太平洋。
那天,公社水电站招工,泥鳅报了名。他有文化,脑子也活络,第一第二关,都顺利通过。但在最后政审关上,却杀了下来,原因是他曾被劳教过,这共产党的队伍,岂能混进阶级异己分子。
回到家里,他怒火中烧,把一肚子气都撒在杏雨身上。当初,都是你爹,让我吃了一年的监狱之苦,现在,虽然出来了,但终生要戴着刑满释放分子的帽子,永远也别想翻身,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臭婊子,你这个上中学就做臭不要脸事的贱女人!
自此,他又天天不出工,上午,茶馆喝茶,晚上,饭店喝酒。而且,常常夜不归宿。
一天夜里,杏雨来到我家,掏出二十元钱,给我阿妈。说,牛牛阿妈,这大半年,我的私房钱,都被泥鳅榨去抽烟喝酒了。就剩这点钱,放你这儿,等孩子出世后,总要买些东西,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然,让泥鳅发现,一分钱也留不下。
阿妈一阵心酸。这世界上,男女的结合,是两个灵魂互相融合,搀扶着一起走过几十年风雨,还是不管好坏,非得捆绑一辈子?如果这种结合,不能带来幸福,而是痛苦,不尽的痛苦,那么,这种结合,又有什么意义?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椿婚,劝合不劝散,但跟着这样的男人,杏雨可算倒了八辈子霉,掉进了深不见底的苦海里。阿妈说,泰山好移,本性难改。过不下去,就别勉强。
谁知,杏雨遭受如此碾压,非但毫无怨气,反而背负着重重的负罪感。 她强忍着眼泪,说,没什么,我欠他的,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我忽然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女人的婚姻,好比买彩票,要能找到如意的人,相当于中头彩。就看你额角头高不高。这世上的男人,有的适合做丈夫,有的适合做恋人,有的适合做情人,有的什么也不适合,就适合做他自己。我想,泥鳅仅适合做一阵子恋人,最后便只能做他自己了。多少年,多少代,这婚姻,因为父母包办,葬送了多少人的幸福,但也因为不听老人言,使多少人遭受不幸。这摸婚姻彩票,何时是个头?
第二天,阿妈说,泥鳅家,家不像个家,日子不像日子,杏雨自从有了孕,天天挨骂受气,碗里没有一点荤腥,咱家还养着一木盆田螺,给杏雨送去吧。
我端起木盆,正要出门,蓦然发现有几个田螺,漂在水面,死了。我问阿妈,好好的田螺,怎么会死呢?
阿妈过来,看了看说,这是田螺难产死了。田螺还难产?我又追问阿妈。
阿妈说,田螺在产仔时,它的盖会掀起来,然后把全部身体,挪离硬壳,有的因为过劳,或别的原因,身体再也回不到躯壳里,也就死了。它和女人的分娩一样,要承受难言的痛苦,有着不测的风险。做个女人,苦啊!
又过了一天,泥鳅像往常一样,上街厮混去了。大队来人喊他这刑满释放分子,和其它四类分子一道,去公社搭台(义务劳动,召开抓革命促生产大会),因泥鳅不在家,杏雨便代替他去了公社。
当晚,风狂雨暴,雷声不绝,睡梦中,我隐约听到村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喊声,哭声,但倏忽又湮灭在风雨声之中。
翌日早晨,传出噩讯,杏雨难产而殁。
我飞快地跑到她家,杏雨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张黄纸。墙角里,前一天,我给她送的一盆田螺,原封未动,但又有几只田螺壳,漂在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