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奶奶过世了,享年78岁。我甚至记不清这件事发生在哪一天,那个夜晚天很黑,很冷,大家围在奶奶房里烤火。突然躺在床上已大半个月未进食的奶奶喘气声越来越大,阿姨第一个反应过来奶奶可能不行了,把我们小辈都叫过去,给奶奶的姊妹打电话叫他们赶紧过来。爷爷躺在奶奶旁边,抱着她的头,不停的喊:“婆婆子,婆婆子……”不久,奶奶娘家的姐姐,侄子都来了,就在我们以为奶奶走了的时候,奶奶又睁开了眼睛。房间里很闹,每个人都在强忍着眼泪,直到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渐渐的,奶奶的眼睛越来越无力,涣散却又强撑着,阿姨说奶奶在等她最小的孙子,也有可能在等我父亲。我们和每一个亲人视频,大家依次和奶奶告别,手机里传来哭声不断。最后奶奶的手彻底垂下了。爷爷用手帮奶奶合上眼睛、嘴巴,依旧抱着不松开。奶奶最小的孙子没多久就回来了,紧紧握着奶奶的手不愿松开。我的父亲也赶回来了,和姑姑,二叔一起崩溃地喊:“妈妈……”以后,他们没有妈妈了。
其实,我知道奶奶最舍不得的是爷爷。爷爷一辈子都依赖奶奶,现在年纪大了,记性也越来越差了,离开了她,他怎么活?
去年,父亲查出了直肠癌,手术后奶奶照顾了他一段时间,父亲出院后,奶奶一直说她吃不下饭,肚子疼,去医院检查,已经是肠癌晚期。医生说如果不动手术,大概只有两到三个月的存活期。于是,对生的渴望,支撑着奶奶熬过手术那一段最黑暗的时光。但是,太迟了也太难了。手术后的奶奶过得特别的辛苦与耻辱。粪便必须排泄到袋子了,稍不留神袋子松了,就弄得满身。袋子是粘在身上的,胶水让皮肤都溃烂了,对一生都爱干净的奶奶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最让我们无法忍受的是手术的第十个月,奶奶病情复发,甚至无法再手术了。每天晚上我都听着奶奶痛苦的呻吟,一哼就是一整晚。最后一个月,奶奶无法进食,喝一点点水都会呕吐。奶奶在枕头下藏了一把剪刀,藏了电线。有人建议给奶奶服用安眠药,让她不要这么难受。但是奶奶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无法进食了。我们去求医生,医生只能给我们开止痛注射剂—吗啡。庆幸的是奶奶走的时间比医生预料的快。
我很难过的是最后那几天见到奶奶的时候,姑姑说你好久都没有回来了,奶奶每天都在念叨你。那段时间一方面是工作忙,另一方面是我无法忍受每天晚上在奶奶的呻吟声中入睡,我怕自己会崩溃。现在想来,当时应该陪着奶奶的。
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是他们最疼爱的孙女。爸妈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年见不到人,爷爷奶奶一直住我们家。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每天下班都回家陪爷爷奶奶吃饭。我结婚的当天,奶奶哭得稀里哗啦。小时候想着长大了,就带着爷爷奶奶出去旅游。在城里买房以后,一直想接爷爷奶奶过来住。可是就在我刚刚长大的时候,奶奶就生病了,走了。
家里只剩下爷爷一个人了。
他总是忘记时间,忘记吃饭,每天去奶奶坟头转几圈。嫂子说有天晚上十一点了,她和哥哥从外面出差回来,看到爷爷从外面走进来。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去坟头看奶奶了。
我从来不害怕死亡,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我们的生命终将走向终点。小时候害怕被埋进黑暗阴冷的土里,长大了倒是越发无所谓。我只是不知道活着的人该怎么办。
奶奶过世后在地上躺了两天,双脚那头点着灯,灯芯在油里生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过一会我们就去拨一次,让光亮一些。还放了两块白萝卜,上面插满了燃尽的香和正在冒烟的香。每到吃饭的点,我们就盛好饭菜,倒上半杯酒放在奶奶的脚那头,这还是奶奶的姐姐告诉我们的。我的父辈什么都不懂。来的至亲都会带上一床大红色镶白边的被子盖在奶奶身上。被子越来越厚,显得奶奶的身体越发瘦小了。入棺的那天,又是哭疯了。我的爸妈,叔叔阿姨,姑姑姑父,兄弟姐妹,所有人都到齐了。每个人都泣不成声。奶奶的朋友们也来了:“杨奶奶走的时候晚辈都在身边,挺好挺好。”
奶奶生前爱热闹,走后,父辈们请了戏班子来家里吹吹打打。下葬那天。买了无数烟花炮竹,推着棺把奶奶生前居住的村子又走了一遍。大雨中,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似乎冲淡了些许悲凉。爷爷没有来,他留在和奶奶一起生活过的家里。这样的场景,每个人都特意忽视了爷爷。
人群又都散了,父辈们安排好爷爷的住宿吃饭问题也都各自散了。
我又回到了城里。放假了就回去看看爷爷,给他买点吃的,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每一次回家,总听阿姨说爷爷记性又不好了。
一个生命其实很平淡,可是当两个生命缠绕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根就长在一起了。失去一方,另一方就真的失去了身体的一半。这种感情,我们无法愈合。
希望奶奶在另一个世界安好,不要挂念。在时间的这段旅程结束后,我们终会团聚。
夕阳下,温柔的风吹起河面一圈圈涟漪,两岸小草青青,杨柳依依,爷爷奶奶摇着蒲扇在堤坝上散步,哥哥家的小孩从远处跑来,撞到他们怀里。奶奶一边扶起小重孙,嘴里念叨着:“慢点,慢点。”
落日的余晖下,两个老人家踱着步子安然地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