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自海外归,曾见沙漠古国
有石像半毁,唯余巨腿
半遭沙埋,但人面依然可畏,
那冷笑,那发号施令的高傲,
足见雕匠看透了主人的内心,
才把那石头刻得神情维肖,
而刻像的手和像主的心
早成灰烬。像座上大字在目:
“吾乃万王之王是也,
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此外无一物,
但见废墟周围,
寂寞平沙空莽莽,
伸向荒凉的四方。
这是诗人雪莱的名作《奥兹曼迪亚斯》。1818年,正是大英博物馆的一尊雕像激发了诗人的灵感,让他写下传世的诗句。如今,他那冷峻沉着的面庞,仍然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我们。
雪莱诗中的奥兹曼迪亚斯就是我们的拉美西斯二世,公元前1270年埃及的统治者。他巨大的头像安放在高高的展台上,俯视游客,气压全场。而实际上,完整的雕像曾拥有更高的高度。
它来到伦敦的时候,是当时英国公众所见过的最大的埃及雕像,也是第一件让他们感受到埃及人辉煌成就的物品。雕像仅上半身便高2.5米,重达7吨。这位君王对巨大规模所带来的敬畏感显然有着极深的理解。
拉美西斯二世统治埃及的时间长达66年,正值埃及国力强盛、 经济繁荣的黄金时代。他极有福气,享年超过90岁,儿女近百人。他在位期间,尼罗河的洪水带来了一连串的大丰收。
他的成就也很惊人。公元前1279年,他刚坐上王位,便同时向南北方向派遣军队,开疆拓土,在广大的领土上树满了纪念碑。他的功业如此卓著,以至后世有九位法老使用了他的名号。在一千年后的克里奥佩特拉(埃及艳后,古埃及最后的君主)时期,他仍被当作神灵崇拜。
拉美西斯极为擅长宣传自己,而且不择手段。为节省时间和金钱,他经常将以前雕刻的铭文抹去,换上自己的名字和光辉成就。在王国各处,他也修建了极多庙宇,如坐落于尼罗河岸边岩壁上的阿布辛贝神庙。他在此处的岩壁上雕刻了自己的巨幅雕像,引来后世无数的模仿者,美国拉什莫尔山上的巨大总统头像便是其中之一。
在埃及最北端,面向亚洲和地中海沿岸的邻近国家,他建立了一个新的首都,命名为“伟大的胜利者拉美西斯二世的家”。
他最骄倣的成就之一是在底比斯修建的纪念建筑群,位于今日的卢克索附近。这里并非他的墓地,而是他生前接受敬拜,死后被当作神灵永世崇拜的庙宇。我们如今将其称为拉美西斯神殿, 它占地极广,约有四个足球场大小,包含神庙,宫殿与藏宝库。
拉美西斯神殿内有两个院子,我们的这尊雕像原本便在第二个庭院的入口处。虽然它雄伟壮观,但当时也仅是院内的众多雕像之一。拉美西斯的雕像遍布整个建筑群,这种不朽的力量反复重现,一定会让前来朝拜的官员及神职人员震撼不已。
我们采访了雕塑家安东尼-戈姆利:“作为雕塑家,我认为原料的材质反映了人类拥有的生物时间与永恒的地质时间之间的关系,是雕像能够长存的基本条件。生命易逝,雕像永存。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埃及雕像都是人与死亡的对话。”
“雕像中也包含了一些极为平凡的东西,它是人类集体力量的结晶。这正是埃及雕像与建筑的另一奇特之处。它们是无数民众共同创出来的,是人们共同力量的极佳表现。这尊雕像令人惊叹的地方有很多,雕刻技术是一方面,比如规模、比例、细节,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雕像表面完全是用沙子磨出来的,要知道这可是最坚硬的花岗石!”
安东尼的观点非常重要,这座带着庄严笑容的雕像并非某一位艺术家的作品, 而是整个社会的劳动成果,需要复杂繁琐的工程规划与后勤保障。它在许多方面都更接近于修建高速公路,而非创作艺术。
雕像所使用的花岗岩釆自阿斯旺,在尼罗河上游,距神殿超过一百五十公里。它使用了整块巨石雕琢,原石重量应超过二十吨。先雕出基本形状,再靠大量的劳力把石料用木橇从采石场拖到木筏上,沿尼罗河顺流而下到卢克索。再从河边运到拉美西斯神殿,进行最后的雕刻。
仅完成这一个雕像便需要大量的人力与庞大的组织结构。所有的劳工都需要训练、管理和调度,就算是没有薪水的奴隶也得保证食物与住所。在此过程中,一个庞大而运作良好的政府机构以及一群能写会算的公务员必不可少。同样的国家机器也统筹管理着埃及的国际贸易、军队组织与武装。
拉美西斯确实能力超群,成就斐然。但和所有的宣传大师一样,如果事情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顺利,便会选择编造。
他本身并非骁勇善战,却有能力调动起一支强大的军队,并用充足的武器武装他们。不管实际战况如何,官方记录永远一致:拉美西斯取得了胜利!整个拉美西斯神殿的风格与这尊雕像类似,都传达了同样的信息:沉着、淡定、胜利。
埃及文物学家卡伦-埃克塞尔博士对宣传家拉美西斯的评价是:“他深刻理解成功统治的核心就是要让臣民随时看到自己的面孔,于是竭尽所能地修建巨大雕像,并为埃及传统神灵修建神庙。从前人们总把这种行为解读为浮夸、炫耀……但我们真的要从统治需求的角度来考虑。”
“人民需要强大的领袖,而他们所理解的强大领袖,便是对外战无不胜,在内则无处不在。我们拿拉美西斯二世统治第5年进行的卡迭石战役为例,这场仗拉美西斯与赫梯王国打了个平手,但他回到埃及之后,将这场战争在七座神庙分别记录下来,并把它描述为伟大的胜利,称自己独自战胜了赫梯人。显然,这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他对此极为擅长。”
这位国王不仅让国民臣服于他的伟大,也为世界固化了埃及帝国的强大形象。后来的欧洲人深深为他着迷。十九世纪初,英法相继入侵,竞相争夺拉美西斯的雕像。
1798年,拿破仑的军队试图搬走拉美西斯神殿的这座雕像,但没有成功。雕像的右胸上部有一个网球大小的孔, 专家们认为正是法国人尝试搬运雕像时造成的。1799年,雕像遭到破坏。1816年,一个叫贝尔佐尼的意大利人找到了合适方法,成功搬运了残存的半身像。
贝尔佐尼曾是马戏团里的大力士,后改行做了古董商,他还依靠自学成为一名高明的工程师。他设计了一套独特的水力系统,组织了数百工人,用木制滚轮与绳索将雕像运到了尼罗河岸。这几乎与当年雕像被运到拉美西斯神殿所用的方法完全一致。
在三千年后,运送仅仅半截雕像仍被人们视为巨大的技术成就,由此可见拉美西斯当年统治下的埃及人的成就。
贝尔佐尼把雕像运到船上,这一巨大货物途经开罗和亚历山大港,最后抵达伦敦。刚一运抵,它便震惊世人,引发了欧洲人对自己文化历史传承的革命性反思。之前人们一直以为,欧洲艺术来源于希腊,而拉美西斯雕像挑战了这种观念。现在人们普遍认可,古希腊艺术风格深受古埃及影响。
拉美西斯的成功,不仅体现在维持埃及王权的至高无上、贸易网络与税收制度的良好运作,也体现在利用丰富资源修建无数的神庙与纪念物。他想留下一份伟大的遗产,向后世展示他不朽的功绩。但历史是反讽的,他的雕像只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诗人雪莱听说了半身像的发现及其运抵英国的新闻。雕像之巨大令他惊讶,但同时他也熟知拉美西斯以后的埃及历史:王权依次落入利比亚人、 努比亚人、波斯人和马其顿人手里。拉美西斯的雕像也被新近的欧洲入侵者毁坏。
诗人感慨万千,通过吟诵拉美西斯的诗句,表现出对一个伟大帝国的反思,也感慨了俗世权力的稍纵即逝。在诗中,拉美西斯的雕像成为人类所有成就终将化为虚无的象征:
“吾乃万王之王是也,
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此外无一物,
但见废墟旁,
寂寞平沙空莽莽,
伸向荒凉的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