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已经有很多舞伴了,当然大多数是女人。
久而久之,和女伴同舞,渐渐的她也品出了快乐。每天都在享受着舞姐舞妹的崇拜,体味着姐妹们喜欢且乐意簇拥在她周围。这时刻她是一朵盛开的花,散发着香气。她们喜欢听她说话,她们喜欢与她交流,塞进她手里的瓜子和点心她也乐意品尝。她们乐乐和和却不喧闹烦人,她很开心。那些纯属讨好的赞词美言大多数也是真诚的,实心实意。只是后来她有意憋屈自己姗姗来迟,于无声处里的矜持和显摆,还是要一点的。
偶然间,要是早到,趁舞曲还没有响起,只要有姐妹请她在舞厅一角教她们跳跳新舞,她从心里很乐意,言传身教的同时,内心时不时必然滋生出成就感,她体味到愉悦,又赢得了口碑。
遗憾的是,夏老师并没有因为她的存在经常和她共舞。“百乐门”男舞伴本就凤毛麟角,虽然隔三差五冒出两三个男士,因为熟悉也曾邀过她,大多数跳过一回二回,接下来她会寻找各种理由婉拒的。理由有真有假:舞男体味不合,舞步是否合拍;舞男身段个条长短,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男士前后移动的舞步是否存在拈花惹草嫌疑;偶然话里是否挟带着暧昧和无伤大雅的轻佻挑逗,均成为她拒绝的理由。
不是她故意装纯情。男人这点小伎俩她见多了,走不了几步,一两个转圈,就会透过现象深入男人骨质。要是碰到合适满意的男伴邀她,作为女人她非但不会排斥,更多的则要迎合,风情的绣球,不向意中的男人抛,还向何处丢呢。
问题是,这里不是大上海,小鼻小眼的地方到底没有多少男人值得她想要卖一卖弄风情的理由和欲望,她骨子里看轻这些小男人的鸡鸣狗盗,被这种男人搂进怀里实在掉品。
于是,面对长相猥琐难看、身无气质、不够养眼的男人,她的眼珠儿必然走神,冷脸冷眼摆放着一副刀枪不入、高处不胜寒的架式,拒之千里。她不稀罕被这种男人抚慰,或被沾染。
四
老方的出现,对她而言却是“百乐门”里的一个意外。
那天的事很奇巧,一进舞厅,她感觉有点疲惫,伤风了吧,吸着小鼻,静静地坐在一边喝着自带的茶水。她没有起跳还有一个原因是舞厅正在播放《人海漂航》。这首有名的探戈,男女对唱,有着上海调调的拉美风情。就此曲而论,除非夏老师能和她对跳,“百乐门”舞厅再也没有人能够跳出那种情绪和动感流畅的舞姿,更谈不上昔日与先生共舞的风情了。
每逢舞厅放此曲,夏老师没来的话,她不会和别人跳的,舞姐舞妹们心知肚明,也挺知趣从不拉扯她。
坐在椅上,瞅着舞池里的舞者,双双对对鬼子进村一般,动作机械、僵硬做作,脸面毫无表情,真觉得滑稽可笑。
但《人海漂航》的音乐毕竟美不胜收,那强烈的节奏感,那阳刚十足的旋律,不由自主地一下接着一下,像一把小榔头打击着她的心扉,手脚跟着音乐节拍不由自主地轻轻摆动,心境也陷进去了。
一个男人,一个陌生面孔的老男人,身板挺挺站在她的面前,她醒悟似的抬眼瞅去……虽然昔日风尘早从生活里逝去已久,但毕竟经阅无数,老辣万千,她明白老男人正是冲她而来的。
老男人个头很高,和先生身高差不离,至少一米八。腰板直挺,脸面开阔,虽然一头银丝白发,处在暗红谱线里并不显苍老,反而透出一副成熟的帅气,有着男人特有的洒脱和魅力。她的眼睛一亮,恍惚眼前的男人就是当年的先生,由舞厅女老板带着,将先生送至跟前,日后就成了她的先生,她从此就拥有了先生。
人的一生中,真会遭遇许多相同的人,相同的事,在相同的场合里感受并获得重现那早已逝去久远的记忆。
老男人笔挺站着,十分绅士地向她出手邀请,洒脱温和,带着谦逊的笑,这位姐姐,我能请您跳一曲吗?
就连举动也同先生一模一样。
心脏突然咚咚蹦响了,仿佛当年少女的心跳,十分激情。多年了,她的心再没有出现这般千山万水。是因为先生的幻觉,还是因为面对一个真实的男人……她感到惊讶。
少瞬,她的心终于回归,本能判断面前的老男人肯定是一个舞场高手。
内心仿佛有了魔力,不知为什么她丝毫没有拒绝,甚至连一点点的犹豫也没有,一昂头她站起身子。
第一次配合俩人跳得有点疙疙瘩瘩,总算跳完了,还算顺利,自然不如她和夏老师跳得行云流水,自然没有引得舞场众男众女的热眼关注。
第二个舞曲接着响起,老男人没有邀她,斯文十足地坐在她的对面,大胆放肆地看着她,目光分外柔和,面带微笑。有两个女子手拉手找来了,一副怜爱的模样伫立老男人面前,笑面如花,方老师,您好久不见人影了,都快想死我们了,快快快,陪老姐姐们跳一个。
老男人笑着回话,老姐姐,我碰到熟人了,同样好多年不见,机会难得。对不起,我想和老熟人说说话,下一曲我一定请您。
有意思,跳一个小曲就成了老熟人,无论怎么说这个托词,她听了还是很受用的。
现在,被别人称之为方老师的依旧坐着,和她保持一尺左右距离,俩人小声说着话。暧昧的灯光照着面前的老男人,真的不显老相,目光灿然有神。说起探戈,方老师夸她,您的探戈跳得好!我一眼就发现您是个舞者……
一个深厚的人,总是处处谦卑。霓虹灯里,她瞅着方老师,回报同样谦逊:年轻时跳过,这些年生疏了。
方老师起身邀她跳慢四。慢四很适合一对男女舞者细语轻声交流。
方老师问,您知道探戈吗?是男人总喜欢在陌生女人面前卖弄自己。
她微微含笑,装就无知摇头。
关于探戈,她能不知道吗?很多年前,她和先生跳探戈,每次跳都会在上海“百乐门”引起无数的掌声。
先生几次曾对她说起过探戈:探戈在拉丁美洲纯粹属于“下里巴人”,是野蛮部落里众人劳动之余,随意放肆摆动身体以寻找开心的休闲娱乐,即使后来跟随而来的音乐伴奏,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如果被人称之“你能当个探戈乐手”等于说你这个人没有音乐天赋,听了会哭的。
意外的是《人海漂航》的演唱者白虹和严华曾是上海歌王歌后,由于他们的对唱流畅无比,拉美的妖气经过上海式的简约轻佻,抛尽大红大绿,带着野性的根底,将探戈提升为水墨画。听此曲,须放松,半梦半醒,滋味方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