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东栅那座老石桥,桥头有只石狮子,脸缺了半块,据说是民国时被炸弹崩的。镇上老人说,这狮子通人性,谁有心事跟它说,它都听得懂 —— 我以前总觉得是哄小孩的,直到遇见阿福爷。
阿福爷住桥边的老宅子,每天天不亮就拄着拐杖去桥头,蹲在石狮子旁擦灰。他用软布蘸着河水,一点点抹狮子身上的青苔,连爪子缝里的泥都抠干净。有次我早起到桥边拍照片,见他对着狮子说话:“今天风大,你站这儿冷不冷?” 那语气,跟对老伙计似的。
我凑过去搭话,阿福爷倒不避讳,说这狮子救过他的命。那年他才八岁,日本兵进镇,他娘拉着他往桥洞跑,慌里慌张摔在石阶上,是他娘把他塞到石狮子肚子下的凹陷里,自己引着日本兵往反方向跑。“我躲在那儿,听见枪响,吓得不敢哭,” 阿福爷摸了摸狮子缺了的脸,“是狮子挡着我,没让人发现。” 后来他娘没回来,他就成了孤儿,是镇上人轮流把他养大的。
“这狮子啊,看着凶,心善,” 阿福爷说,“以前有小孩掉水里,它脖子上的铃铛会响 —— 不是风吹的,是它自己摇的。” 我才注意到,狮子脖子上确实挂着个锈铃铛,绳是新换的红布绳。阿福爷说,铃铛是他娘当年给狮子系的,说 “挂个响,能吓走坏东西”,后来铃铛掉了,他找了三年,才在桥洞淤泥里捞着。
这几年乌镇游客多,常有小孩爬到狮子身上拍照,阿福爷就守在旁边劝:“慢点,别摔着,也别碰它的脸 —— 它怕疼。” 有次个小伙子不耐烦:“一个石头疙瘩,哪来的疼?” 阿福爷没生气,只是指了指狮子爪子下的刻字,那是个模糊的 “安” 字:“它在这儿站了几百年,护着这桥,护着镇上人,不是疙瘩,是家人。”
上个月梅雨季,河水涨得快,快漫到桥洞了。阿福爷半夜还去桥头,搬了几块石头挡在狮子脚边,怕水漫上来淹着它。第二天镇干部来巡查,见他蹲在水里摆石头,劝他回去:“阿福爷,水大,危险!” 他摆摆手:“狮子在这儿,我得陪着。” 后来水退了,狮子身上沾了层泥,阿福爷擦了整整一上午,擦完直喘气,却笑着说:“你看,它还好好的。”
现在去桥头,还能看见阿福爷。他不再天天擦狮子了,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游客过桥,看船从桥洞过。有小孩问他:“爷爷,这狮子为什么缺了脸?” 他就指着河水:“它啊,是为了护着咱们,才把脸磕破的。” 小孩似懂非懂,伸手摸了摸狮子的耳朵,轻轻的,像怕弄疼它。
我有时候想,老人们说的 “通人性”,或许不是狮子真能听见,是人心记着恩。就像阿福爷,记着狮子的好,记着镇上人的好,才把日子过得这么暖。桥还在,狮子还在,阿福爷也在,风一吹,铃铛 “叮铃” 响,像在说:你看,只要心里装着惦记,再老的物件,也能陪着人,慢慢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