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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祥把旱烟杆子从脖上取下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春玲看了他一眼说:“实在舍不得,就不给了。”
王德祥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能给德明换个媳妇,划得来。”
烟袋是德祥爷的,传到他手上好几十年了,看上的人多,那几年缺粮,有人要拿三斗包谷换它,差一点就给了,最后还是没舍得。
烟袋是鸡骨木的,鸡骨木不是缺物,鸡骨木根也不难找,难遇的是树根上长满了麻籽大小的树瘤。
他爷挖到这个树根,做了烟袋杆,先是用棉花擦,拿手盘,抠点烟屎上油打磨,几十年下来,烟袋包浆,全部玉化,暗灰中透着姜黄,晶莹剔透,尤其是烟杆上疙疙瘩瘩的树瘤,像乍开的石榴籽,像细碎的玛瑙。如果不上手掂量,还以为是玉石的呢。
王德祥还在爱抚他的烟杆,他兄弟王德明借自行车回来了。
“德明,你把小窑那袋子玉米籽绑到车后座上,还有一捆旱烟。吃了饭跟你嫂子出猪粪,多垫几车子土哦,月底队上收粪呀,多折几个工分。”
“噢。”德明答应着。
“我今儿过去看看,如果能行,你去见个面,婚姻自由,我不包办。你明年高中就毕业了,回来干上一半年,咱把小窑重新收拾一下,把媳妇娶回来,我任务就完成了。”
德祥要去的是西山刘家沟的刘学民家。
刘学民是刘家沟的饲养员,几年前,他放的百十来只羊不知道吃了啥,一个个上吐下泻,奄奄一息,一只小羊羔已经死了。这可是大事,阶级敌人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的大事件,刘学民吃官司坐监狱是跑不脱了。姜家村前头死了93只鸭子,饲养员就判了半年刑。
王德祥和几个社员正在刘家沟挖芦苇苗,跑过去看热闹,他放过几年羊,参加过一期县上的兽医培训班,翻过几页养猪的书,试活着治了一下,居然把羊救活了。
王德祥从此出了名,也和刘学民成了好朋友。学民的大儿子奎娃结婚时,他上的头份礼,私底下,还给了五十斤粮票两丈布票。村里人说,德祥和学民认的干亲。
刘学民的大儿媳是四川人,这村里有不少湖北四川过来的女子,一个叫一个,一个带一个,在当地寻个人家,结婚生娃落户过日子。
刘家媳妇的妹子去年也来了,跟她姐一样,想在当地找个婆家,学民就叮咛德祥留心,在塬上寻个好人家。德祥想到了自己的兄弟德明,但他没说,德明还在上学,他想让兄弟高中毕业。再一个,听说那女子才十三,还是个娃,找婆家有点早。今年,学民又提这事,说好几家人撵哩,都看上明秀,但是他看不上,他想在塬上找。德祥懂了,学民是想和自己当亲,没直说罢了。德祥想见见人,看看这娃瓜不瓜瓷不瓷,德明算不上英俊,但眉眼端正,又是高中生,娶个歪瓜裂枣又丑又笨的媳妇招人笑话,自己要脸面,也得让兄弟悦意。虽说父母双亡,长兄为父,家里大小事都由他做主,娶媳妇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马虎。
三十里山路,骑车子,两个小时就到了。
今天学民的二孙子出满月。头一个女娃,这一胎男丁,学民喜的眉开眼笑。
院子里摆了六张方桌,房檐底下支起了锅灶,厨子忙着炒菜,大人小娃热热闹闹,一群年轻人打扑克,看见德祥来了,都过来打招呼,都想摸摸他那个宝贝烟杆子。一个女子过来倒茶,学民戳了戳德祥,德祥明白,这就是奎娃的妻妹儿明秀。个子不高,顶多一米五,眉清目秀,手脚利索,老成,稳重,根本不像十几岁的娃。
“苦好得很呀,四川女子真能下苦。”学民说。
“好,好,就是......眼底下有个泪痣,这娃命不好吧。”俗话说,女人泪痣眼泪多,一辈子受苦受穷灾难多。学民回头指了指他老婆说:“奎他妈也有泪痣哩,三个儿俩女,能吃能睡能说,老叫驴一样,命不苦吧?你还迷信这?”
学民继续说:“问的人多,门槛都踏断了,都想拾便宜哩,四川娃不说彩礼不讲条件,等于白白捡个媳妇,连亲戚都不用走,省事的很。说实话,我是想跟你当亲。你看这娃,就这么点个子,这么点年龄,喂猪放羊抱娃啥活儿都干,我圈里三头猪,孙女吃羊奶看了个羊,都是明秀的活儿,放羊回来担一担子猪草,麻绳拧得好得很,墙上挂的绳子都是她拧的,一个好劳力都跟不上。就是茶饭不行,四川人做饭不讲究,胡咕咚哩。”
德祥点点头,他看出来了,明秀不但殷勤,眼里还有活儿,今儿她姐娃过满月,她忙里忙出,根本不用人指拨,自己就知道干啥。
德祥点点头:“我没意见,让俩娃见个面吧,咱俩老壳子说了不算。”
“那肯定嘛,过完事,让奎娃两口领着明秀过去,看个家,就是个意思,德明过来也行,你说了算,咋简单咋来。”
“行,咱先定个日子,礼拜天吧,德明在家。”
德祥把烟袋锅子摘下来,递给学民:“不管事成不成,兄弟,你把哥当人了,这个给你。”
学民愣了愣,接过烟袋,一时激动地不知道说啥好。他细细抚摸烟杆烟脑,眼里放光,空烟袋放嘴里狠劲儿地吸了吸,一股浓香直入心脾。
“哥,你是我的恩人,当年你救了羊也救了我,我这人没本事,没啥谢你,如果这事能成,咱就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了,我把明秀当亲女子一样出嫁,不说彩礼,不花闲钱,我把屋后头的楸树打了,给娃做一对儿箱子。明秀可怜,十几岁个碎娃,正耍的年纪,不过是混口饭吃,落个好下家,你老哥德性,德明好娃,她娃高攀了。就是辈分有点乱哦,先亲后不改,各叫各的。”
德祥点头称是:“兄弟,咱俩说了不算,得见见大人吧。”
“不用不用。我村里的媳妇一半都是从湖北四川逃荒过来的,不回老家,那边也不来人,事成了,寄个信,把户口办过来就行。她姐能做主,咱又不是把娃往火坑里推。”
“那行,这事大概就这么定了哦。”
学民哈哈大笑,举起烟袋锅子说:“这可是我的了哦。”
德祥也笑:“你早都想要了吧?”
“只要德明愿意,你看得上眼,明儿就能把明秀引走。”
“不敢不敢,还得你管几年,明秀年纪太小,先订婚,长够年龄再办事。”
一周后的礼拜天,奎娃两口领着明秀到王塬看家来了,德明等在路口,两人见了面,都觉得顺眼,他嫂子春玲更是一眼看上。叫了几个本家,队长、组长、德明姐和姐夫都过来了。春玲给明秀包了20块钱,一件大红的确良衬衣,奎娃两口、学民一家都有礼当。俩家都没意见,商量着收完麦订婚。
过罢年,正月初三,德明去给学民拜年,回来就领着明秀,明秀在王家一直住到月底。
明秀果然能干,除了不太上锅做饭,屋里屋外的活儿她一个人包了,起得早,担水扫院,喂猪喂鸡,拉车子掂圈,一刻都不歇。就是话少,不问不吭声,四川话说出来也不好懂。
德明继续上学,明秀收收种种的两边跑。
入了伏,德祥叫了匠人,把小窑重新裹泥一遍,盘了大炕,换了窗户,打了院里的杨树,解了板,干了半年,送到村里的木匠家,做了几件家具。
德明姐是家里的老二,嫁到邻村韩塬,五六里路,骑车子十分钟就能回来,抽空过来给兄弟缝被褥做衣服,新媳妇的棉袄和罩衫早早做好放在柜子里。
学民催着结婚,他觉得,明秀已经订婚,是王家的人,还在自家下苦,是占了德祥家便宜。德祥觉得明秀太小,领不成证,长期吃住在亲戚家也不方便,学民家人口多,本身就不够住。两家商量了一下,先不领证,也不办事,就让明秀过来,住个一年半载再说结婚的事。这种情况多,外省来的女子,只要双方看上眼,亲戚朋友村上干部打过招呼,就能在未来婆家住下来,长大了再结婚。跑出来的,都是因为老家太穷,有个好人家管吃管住,还算运气好呢。
德明毕业了,从此告别了学校,回乡务农。
腊月二十,德明把未婚妻接了来,二十一杀猪,二十二做豆腐,农村人,已经开始过年了。
二
四川女子确实苦好,明秀不但勤快麻利 ,还样样能干,事事会干,最爱干的就是喂猪。
年根上,德祥弟兄俩把一头猪交到收购站,杀了一头,大部分肉卖了钱,留了二十来斤过年。过完年,又逮了五个猪娃。春玲觉得太多,明秀说不多,四个人喂五个猪一点都不多。她说塬上干活轻松多了,在刘家沟,不是山,就是沟,不是挑,就是背,塬上多好,平平的,架子车一拉,啥都回来了,一天一车猪草,明秀都不要人帮忙。猪圈边上放了个树墩子,剁猪草用的大刀,小板凳,黑呼呼的围裙挂在玉米仓上。拉回来的草赶紧晾开,沤熟的草猪吃了容易得病。明秀不歇,一捆一捆子地摁在墩子上,咔嚓咔嚓的切碎,散散地放在大粪笼里,喂猪的时候拌上料就行。猪圈口放着个半截瓮,攒的是洗锅水,水瓢挂在瓮沿上,有空就给猪舀水喝,猪毛病少,长得快。
德祥把队上不用的铡刀借来,修好,磨快,谁闲了就搭把手,帮忙铡草。
上工的时候,社员们歇乏,明秀不歇,她手脚麻利地拔草。放工了,大家说说笑笑地回家,明秀又忙着拾草,一村人都夸德明命好,说了个好媳妇,将来日子能过好,老鼠出来都穿绸子。
秋天明秀就开始攒草了,绿一点的包谷叶子削回来铡碎、阴干,装进席圈。橡树榛子好,猪吃了上膘快,明秀就叫德明跟到她姐村里打了几天橡树籽,回来拉了满满一架子车。
德祥和春玲都是过日子人,但和明秀比,似乎还不及这碎女子能吃苦会筹划。
院墙一角堆满了豆杆玉米杆,冬天煨炕用。柴摞子也攒的高高的,不缺烧的。明秀从不走空,手上不是几根干柴,就是一把荠菜野蒜。她还想养羊,德明不愿意,五头猪,二十几个鸡,七八天就得出一次粪,拉土垫圈,还得上地干活,哪有时间放羊?明秀也上地,德祥在村里有威信,跟干部打过招呼,村上就把明秀当社员用,只是工分评得低。
第二年一开春,德祥就谋划着给明秀上户口。明秀说她十七了,德祥听学民说只有十五,人长的老成,又殷勤能干,她说十七,也没人怀疑。
快收麦的时候,德明悄悄给他嫂子说,明秀好像病了。其实春玲也发现明秀脸色不对,吃啥吐啥,有气无力,就和德祥商量,赶紧给俩人办事,明秀可能有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院子住着,天天在一起,干柴烈火的,不敢等肚子大了再结婚,村里人笑话。
于是请了队长做媒,到学民家说结婚日子。
学民不讲条件,只替明秀姐明霞要了一件衣裳。明霞给老家去了信,让把明秀的户口开过来。日子合在八月二十二,提前半个月,德祥提着礼当给舅家姑家下书。到了正日子,村里大大小小都来帮忙,亲戚朋友同学,来了不少人,事过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第二年二月,明秀生了个女娃。德祥俩儿子,兄弟得了个女子,一家人稀罕的不得了。
明秀年纪小,干粗活脏活、喂猪喂鸡能行,管娃却不在行,明霞过来伺候了三天,刘家沟那边忙着包产到户,又回去了,坐月子全是春玲忙活。
娃还没过百天,王塬也开始分地了,德祥就和兄弟商量着分家,地亩按人头算,牛、羊、农具可是按户分,不分家划不来。除了两孔窑一间厦子,再没啥家当。窑一人一间,厦子不分,两家合用,放粮食和农具。
弟兄俩动手,给德明窑里盘了个锅灶,支了个小案,锅碗瓢盆分了几样。事实上,这个家根本分不利,明秀日子浅,娃小,吃喝拉撒都得春玲上手。
把队上干部叫来,请了舅家住持,一家分成了两家。明秀烧了一锅开水,煮了几个洋芋,这家就算分了。
后来好几年,两家还在一个锅里搅勺把,直到新窑箍成。
分地采取的是抓阄,好地一抓,烂地一抓,牲口农具另外抓。德祥留了几亩口粮田,又拿六亩地心子换了王德成家九亩坡地。坡地在塬畔,地薄不打粮,农业社都没好好种过。弟兄俩的算盘别人没看出来,看出来已经是五六年后了,岂不知,德祥的主意搭得远。
烂地都在塬畔,连着荒山,有成百亩撂荒地,将来都能复垦,一点一点慢慢蚕食,谁挖的谁种,有啥说的?
更重要的是,荒山对面是韩塬,两村中间隔了一条沟,沟里土厚地肥,撒上苜蓿籽,就是好草地,放几十只羊没问题。
德祥还想在地边栽树,这正中了明秀的意,她说她老家坡上都是花椒树。荒山上多的是黄芩柴胡苍术,野山桃和酸枣也多,明秀在刘家沟时,经常跟明霞上山挖药材,不少卖钱,自家地就在这儿,捎带着就把钱挣了。
包产到户以后,头一年喂了九头猪,猪粪拉到茆粱上上地,地肥了,庄稼也长。
一家人没黑没明的干,三年出来,粮有了,钱有了,日子好过了,德明心活泛了,要他哥买拖拉机,跑运输拉活儿挣钱快。名誉上是两家人,实际上德祥还是掌柜的,德祥说啥德明都听,明秀话不多,一问两个字:“要得”。
手头宽裕了,弟兄俩准备箍窑,其实人不当紧,农村嘛,一家一个大炕,有多少人都能睡下,明秀是嫌猪圈小,她想多养猪,扩大猪圈,几个人一商量,就挨着原来的地基,往南伸了十几米,再起了两个窑,南北各盖了两间厦子房。院子大了,猪圈面积也就扩大了,二十头猪都能喂下。
窑箍好后,春玲就在德祥跟前叨咕:趁工人还在,把两家院墙做起来。德祥知道春玲的心思。
有天晚上,小儿子涛涛上厕所回来给他妈说:“二爸家吃西瓜哩。”
德祥不信:“哪来的西瓜?又没上街。”
春玲也不信,悄悄出去看了看,回来说德祥的女子燕子坐在炕上吃西瓜哩。第二天,猪槽里发现了西瓜皮渣渣,春玲故意问明秀:“猪还有西瓜吃哩?”
明秀说:“糜子地里有颗野西瓜,没熟,扯回来给猪吃了。”
德祥瞪了春玲一眼,春玲不舒服:一个野西瓜,有你娃吃的,就没我娃一块?
“我不是小气人,燕子五岁了,你问你兄弟媳妇拿过针没有?娃的衣服她会做不?我这嫂子,比婆婆咋样?”
德祥不吭声,他觉得春玲说得有理,弟兄俩再好,长期在一个屋檐下过活,难免锅碗瓢盆磕磕碰碰,倒不如趁现在好着,把院墙扎起,把家分清,以后也少矛盾。
德明和明秀也没说啥。院墙做好后,春玲故意回娘家住了几天,有意识让明秀自给自足。
燕子还是爱往大妈家跑,不爱吃明秀做的饭,还爱跟春玲睡,明秀叫不回去。
这年冬天,明秀怀了第二个娃。
三
明秀怀了二胎以后,身体突然就不行了。开始以为是妊娠反应,没在意。到了四五月份上,眼见着眼仁发黄,面皮黑青,到医院一查,居然是黄疸肝炎,还严重贫血。德明慌了,不知道这娃该要不该要,月份大了,引产也危险的很。又怕明秀的病传染。春玲就让燕子过来,在她这边吃住。
明秀仍然要强,挣扎着上地干活,有力气就拉上车子给猪拾草。
身子越来越笨,肝区隐隐疼痛,呕吐,乏力,精神也不好。药吃着,好一天坏一天,最后脸肿腿也肿,出气都不顺畅。德明坚决不准她干活,就在家歇着。
德明把拖拉机交给他哥,自己干地里活儿,方便照顾明秀。
包产到户时,德祥抓了一头乳牛,这几年又下了俩牛娃,平时都是德祥和春玲经管。
七月了,开始锄二茬玉米,德明赶着牛,掂着锄,去塬畔干活。
有一天,德明看见对面坡上有个人。
对面坡上很少有人,偶尔就是个放羊娃、挖药的,他没在意。锄了一行,抬头一看,那人还在那个地方转悠,丢了啥东西?德明看了看沟里的牛,牛母子三个正在吃草。他坐在核桃树底下喝水,看那人究竟在干啥。
好像是个女的,围着一堆梢子不停地转圈圈,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几次跌倒又爬起来走。不对劲儿。
“嗨!”德明喊了一声。那人不答,也不看,好像没听见,继续转圈。再喊了一声,那人打了个趔趄,栽到了,这次没得起来。德明吓了一跳,赶紧往下跑,下山过沟往坡上爬,顺手提了吆牛的皮鞭。
那人面朝下窝着,一动不动。德明赶紧抱转过来,那人灰头土脸,不省人事。掐人中,掐虎口,拍着脸大声喊叫。良久,那人身子动了动,出了一口气,还是嘴唇乌青,牙关紧咬,睁不开眼,说不了话,嘴角流着涎水。
德明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咋办?等了一会,人吐出一口气,灵醒了,睁开眼看了德明一会儿:“德、德明哥。”
听到叫他,德明愣了一下,擦擦那人脸上的土,仔细端详,“小文?你是不是小文?”
小文张张嘴,牙嘚嘚的打颤,说不清楚话。
德明好像明白了啥,他把小文放平,抡起皮鞭,在空中“啪啪”的猛抽,嘴里骂道:“脏东西?快滚,这鞭子打牛还打鬼!滚!”
又搂了一把干树股子,束成一捆,点燃,四处挥舞,从头到脚,在小文全身燎过,大声咒骂:“烧死你,烧死你,不走就烧死你。”
慢慢的,小文气息匀了,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她有气无力地说:正锄地哩,顺着玉米行子一直往前锄,只锄不得到头,想歇一歇也停不下来,一迷瞪,啥都不知道了,醒来就在德明怀里,脚疼,腿腕子也疼。德明低头一看,小文的鞋没了,脚上腿上全是血口子。
“咋到坡上的?”
“不知道,我一直在玉米地里,哪儿都没去,不知道咋到的坡上。”
小文一只鞋在地堎上,另一只在草丛里。德明帮小文穿上鞋。
“德明哥,我这是咋了?迷迷瞪瞪的想睡。”
“不敢睡不敢睡,我送你回去,回去再睡。”
“身上软的起不来,你让我歇歇,歇歇再走。”
小文说着,又困的闭上了眼睛。
不敢让小文在这儿睡着,很明显,这儿不干净,他抽那几鞭子,放了一把子火,能不能赶走赃东西,根本不知道。
天近黄昏,小风溜过,四周诡异,似乎有许多眼睛盯着他俩看,德明摇醒小文:“不敢睡,这儿不是睡觉的地方,我扶你,咱先离开这儿。”
德明把小文扶起来,回头看看沟里的牛,牛也仰头看他。顾不上了,先救人吧。几乎是拖着小文,快到村口了,小文略微清醒,“德明哥,就到我村了,你回,我自己回去。”
德明猜到她的顾虑,又担心她走不稳当:“你试着看能走不?能走的话,你前头走,我远远的跟在后头,你进家门我就回,不行我到我姐家转一圈。”
“噢。”小文打起精神,站稳了,一步一步往回走,德明跟在后头,看着小文脚底下打漂般地进了村。听见有人说话,狗也在叫,谁家娃在哭,他放心了,赶紧回去赶牛。
德明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明秀躺在炕上,看他回来,指了指锅台,德明揭开锅,半锅糊汤快烧干了,焦糊味刺鼻,案上一碟吃剩的酸菜。德明拿碗舀饭,胳膊在抖。
他放下碗,出去拍了拍身上的土,揉了一撮旱烟叶子,点上烟,坐在木墩上慢慢地抽,想今天发生的怪事。
常听人说迷糊迷人,当事人在原地转圈圈,只走不得到头,吃土,吃树叶。他舅村里就有个老汉,在自家菜地里浇菜哩,忽然起身,端端朝着深沟走了下去,对面的放羊娃看得清清楚楚。赶紧报信,找了两天才找着人,早死透了。小文多半碰上迷糊了。好在山不是很陡,摔下来不至于要人命,但是,头朝下窝着,也可能把人窝死呀。
他扒拉了几口饭,不想吃了,剥了根生葱,拿了个冷馍,坐在院里吃完,才想起问炕上的明秀,问她咋样。明秀说:“正给猪倒水哩,晕了,天旋地转的,不敢动。”
“你吃不吃?我给你舀饭。”
明秀摆了摆手。
德明照常上地放牛,他还想看看对面坡上究竟有啥怪物。
山坡面南,视线宽,没遮挡,没坟没墓,没有啥成精作怪的东西,除了地边一棵不大的杜梨树,全是低矮的灌木梢子,长的还没人高。小文转圈的地方,就是一堆普普通通的狼牙刺,山上到处都是,没啥奇怪。
七八天后,小文在对面向他招手。
她心有余悸,不敢从坡上下来,绕远路过来跟德明道谢。
“不是德明哥,我恐怕头七都过了。”
“没事吧?”
“睡了几天,没事了。我是不是遇见鬼了?糊里糊涂的,回去一照镜子,一脸的土,一嘴的泥,人乏得像抽了筋,光想睡,还叫我六婆送了一回呢。”
“轻易不要到这儿来了,这地方荒的很,要来就叫个伴儿。”
小文点点头,没说话。德明知道她的情况,女婿是韩塬人,招到山西煤矿当工人,一年回来一回,小文带着个女娃过日子。
“地分到这儿了,有啥办法。”
“家里其他人呢?你一个来锄地?”
“公公脚崴了,在屋里引娃哩,小姑子生娃了,婆婆过去伺候月子了。”
德明想了想说:“你不要来了,我天不明过来,趁没人给你锄地,你多少地?你指给我。”
“不敢,这一块是三家人的地,人多口杂闲话多。地我慢慢锄,你要是不忙,就在对面答个声,有人在我就不怕。”
德明说行。
德明干完自家的活儿,就在坡上挖药材,从早到晚守在地里,小文在那边干活,他就不停地咳嗽,有时候,还吼几嗓子秦腔,站在大石头上,“啪啪”地甩阵子响鞭。
小文摆摆手,打个招呼,偶尔也过来,干干净净的手绢里包几个包子葱花饼,罐头瓶子装的糖水。
小文茶饭好,葱花饼烙得金黄油香。明秀能下苦,地里活没人能比,家务活却不在行,除了焖米饭烧糊汤,面食上一塌糊涂,馍经常蒸成瓷疙瘩,擀的面搭不上筷子。
德明并未察觉自己有多大变化,但是他在家坐不住,刚收工又想出去放牛。
四
秀生了个男娃,一儿一女活神仙,德明心满意足了。
小文男人回来了,接媳妇娃到山西去,小文这一去,三年五载不一定回来,弄不好今辈子都难见面了。现在在塬畔上放牛,只有德明一个,不用咳嗽,也不甩鞭子,没有人要他做伴儿,也不驱赶什么邪祟。干乏了,坐在地头歇歇,不由自主的看向对面的玉米地,地畔孤零零的杜梨树,还有那堆长不高的狼牙刺,小文踏松了的黄土。想起小文手绢里包着的包子和葱油饼,罐头瓶子装的糖水......
德明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自己迷了路,走丢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走不出去,看不见尽头,要老死在这里......
生了娃以后,明秀身体慢慢恢复,离不开药,也不能干太重的活儿,她是个不失闲的人,月子也坐不住,有点空就在猪圈跟前转悠,德明说她见猪比见娃亲。
两家人的嘴都挂在春玲锅上,做几口人的饭,照看明秀母子,燕子上了学,担心明秀的病传染,一直跟她大妈住。
明秀是个粗人,好伺候,做啥吃啥,吃啥都香,就是接一碗雨水,她也能有滋有味的喝下去。
跟从前一样,德祥当家,德明干活儿,弟兄俩分工合作,日子过得不紧不慢顺顺当当。
一眨眼,东东两岁了,屋里院里跑的咚咚咚。
这几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钱不少挣,粮不少打,添了家具,置了家当,头一家买了电视,燕子非要放在她大妈家。再干几年,多攒点钱,明秀说她想回趟老家,十几岁上出来,再没回去过,父母也不来,只有个兄弟,来两个姐家住过一段时间,相隔千里的亲人,就靠写信了。明秀只上到三年级,认字不多,信全是德明写。
年底杀了猪,一两都没卖,留够过年吃的,剩下的明秀都做了腊肉。眼看过年了,德祥让德明给她姐送些肉,他姐在村里买了豆腐渣,捎话让人过去拉,豆腐渣晒成豆饼,喂猪最好。
德明的姐德琴是老二,比德祥小,比德明大。
装好豆渣,德琴打了一碗荷包蛋,催兄弟趁热吃,吃了再走。他姐夫不在家,村里死了人,帮忙去了。德明以为谁家老人去世了,不料她姐叹口气说:“咱村小文你记得不?命苦的很,跟着男人到山西去了,刚两年,瓦斯爆炸,人没了,精精干干个小伙,年轻的很。”
德明愣了,他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碗,不知道说啥好。
“昨晚上把人拉回来,你姐夫帮忙打墓去了,明天下葬,俩女娃,大的五岁,小的还没过岁,老汉就这一个儿,断种了。”
“我要不要帮忙?我和小蛮关系好。”
小蛮是小文的哥,和德明同年。
“不去了,你和这边人又不熟,回去到小文家转转就行。”
德明回去,卸了豆腐渣,就去找小文哥,小蛮和他爸都去了韩塬,只有他妈在,不住的抹泪叹息,心疼女子遭了难,今后咋过活呀。
过罢年,德明给酒厂出料,酒糟子壮地,又不要钱,德明就拉回来晒在塬畔地边,德琴让给她家菜地送一机子。
德明忍不住问她姐:“小文咋样?没见回娘家哦。”
“能咋样?日子还得过吧。”
“我跟他哥关系好,你和小文又是一个娘家,要拉啥东西,吭一声,咱有拖拉机,一个女人也不容易。”
“行。”
小文那边并没有什么东西要拉,德明几乎要把这人忘了。
那天下午,德明看见了小文,她和一个年级略大的女人在地里挖包谷茬,看不清眉眼,只看见明黄的上衣和黑色的裤子。
德祥大声吆牛,甩着响鞭,小文没有回头。
有个晌午,德明拉着东东在大槐树底下谝闲传,有人用眼神示意:小文回来了,在门口抱柴。
“听说矿上赔了不少钱。唉,就是把死人亏了,活着的人还不是该咋就咋。”有人小声议论。
“肯定要招个男人进门,年纪轻轻的,能守住?”
“给谁守哩?年轻漂亮又有钱,守寡不是浪费了。”
“咱村憨娃咋像?谁给说个媒,现成的家,现成的娃,美得很。”
“少造孽了,小文能看上他?”
德明听人议论,也不插话,等人散了,拉着东东进了小文家。
小蛮坐在院里抽烟,见德明进来,赶紧起身招呼,小文爸妈也来问候,小文听见,出来叫了声“德明哥”,转身进去端茶,拿了桃酥和糖给东东吃。
小文比两年前白净了、洋气了,瘦了不少。
德明想安慰人,又不知道说啥好,他对小文说:“有啥要拉的,让你哥叫我,咱有个拖拉机,方便的很。”
小蛮也说:“你德明哥跟我一样,有啥事就寻他。”
果然不久,小蛮让德明给她妹子家拉一车砖,院墙塌了一豁。
拖拉机开进小文院子时,德明愣了,居然还有这么豁亮的地方。
三面窑刷得雪白,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一棵大杏树,树下有块平整的大石板桌面,桌上的塑料篮里放着黄色的毛线球和银亮的钎子。一大块菜地,栅栏很是讲究,大拇指头般粗的荆条,截得一样长短。地角一大蓬月季长得比人还高,紫红的花儿数不清有多少朵,院子里甜杏儿的香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辣子,茄子,韭菜,芫荽......行是行,样是样,像绳子拉的一样端端正正,刚浇过水的地里,没有一根杂草。
“真干净呀!”德明由衷地赞叹。
窑里边更是不同,不高不矮的砖砌炕,炕沿砌着白色的瓷砖,炕一圈是素雅的碎花墙裙,被褥叠得方方正正,盖着白色的钩花方巾,炕墙上还有一盆绿油油的塑料兰花。小文家居然有沙发!沙发的靠背、茶盘、都被精致的钩花覆盖。
这个家,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德明不知道往哪儿坐,他浑身上下都是土。
小蛮推他坐下:“快坐快坐,我妹子爱干净,从小就这样。”
农民日子富裕了,卫生也好了,但讲究到这种程度,他还是第一次见。酒厂王厂长家他去过,当时也觉得好看,但和小文比起来,差得太远,尤其是这无所不在的精美钩花,让屋子宣净而亮白。
小文看德明拘束,自嘲着说:“我上学时就没好好念书,天天学钩花,差一点毕业不了。我娃他爸在矿上那些年,发劳保攒了不少手套,我都拆了钩花,我就爱弄这些,织毛衣啦,钩钩针啦,我大我妈我小蛮哥,一家子的毛衣毛裤背心都是我弄的。”
德明频频点头:“好看的很,跟机器织得一模一样。”
“德明哥你嫌不嫌,我给你钩个背心吧,和我哥的一样。”
小蛮赶紧扶起衣服,让德明看他贴身穿的发黄了的线背心:“给你德明哥织一件,我妹子就是你妹子,客气啥哩。”
德明不再推辞。半个月后,德琴捎来一件密密实实的钩花背心。
德明装作若无其事的说:“这个背心,顶一机子运费。”
明秀拿着背心啧啧称赞:“好巧手哦,我连钩针都不会拿。”
德明笑她:“你把缝衣针当䦆头的使哩。”
“我上辈子不是女人吧?我咋弄不了这些呢?”
“你有你的本事哩,小文会钩花,她可喂不了十几头猪吧?还生不下小子娃。”
去过小文家后,德明时常就想,自己和明秀就是直愣愣地挣钱过日子,吃饱穿暖看电视,长在土里一样。而小文,也是农民,也干农活,还在山上被迷糊迷住、差一点死了,如今还是一个悲催的寡妇,但她过的优雅、洋气、高级。她似乎站在高处,那地方干干净净,开着花儿,但离他很远。
五
德明踢了明秀一脚。
结婚十几年,两口子从没红过脸,更别说嚷仗打架了。德明脾气好,不急不躁。明秀话少,除了黑水汗流地下死命干活,啥事都听德明的。其他的没得说,就是一个好男人,干活下苦上能比上明秀的,没几个。
但是她邋遢。
德明说过多少次了,要讲卫生,要收拾屋子,穿戴要干净......明秀答应的好,但做不到。
就说洗衣服,男男女女衫子裤子内衣裤头袜子泡一大盆,泡下就不管了,一放几天,有了味了才胡思马达揉两把搭出来。
有了洗衣机也是这样,衣服一遍过,绝不淘洗第二遍。
这天下午,德明回来,看见铁丝上搭了一溜湿衣服,小文给他钩的背心也在上面,原本雪白精致的钩花背心,此时已经五马六道面目全非,像从染缸里拉出来的烂抹布。
“这是咋了?”
“你袜子掉色哩。”
“袜子和白衣服一块洗?神神!还有红的蓝的,都啥?”
“东东的裤子好像也掉色,我的裤头是红的。”
德明气的咬牙:“你就是个猪、猪!拿肥皂去,我自己洗,我给你说哦,从今往后,我的衣服我洗,不要你管。”
明秀把肥皂递给德明,手一滑,肥皂掉进盆里,溅了德明一脸水,德明忽的起身,踢了明秀一脚。
“四川舅子就是个窝囊鬼,啥好东西都能让你糟蹋了,你看看你自己,我给你买的粉红衫子吧,董成啥了。”
明秀底头看看自己的衣服,皱巴巴、灰突突的。
“苦苣菜水水洗不掉嘛。老农民,干活呀上地呀,咋能收拾干净。”
“说啥哩说啥哩,农民就不讲卫生了?你看你的头、脸,今早刷牙没有?你看你像不像个女人?先人!你出去都不嫌人笑话?咱是没钱,还是舍不得给你花?”
德明越说越气,一把把明秀拉进屋。
“你看这炕上,跟猪窝一样,还不如猪窝干净,被子窝一疙瘩,枕巾,枕巾,枕巾上的头油,耨死了。地上咋来的草,你是不是又拿吃饭锅煮猪食了?”明秀不说话。
德明说对了,有头猪不精神,她用洗锅水煮了一盆饲料。
“洗净了还不是一样,猪又没爬到锅里吃。”明秀小声回了一句。
明秀太爱喂猪了,一年不是七个八个就是十几个,德明嫌多,东东还小,还有几十亩地要种,明秀不管,她就爱喂猪,小猪娃逮回来,一天天长大,卖成钱,存进折子,最有成就感。对于明秀来说,最舒坦的事,就是站在猪圈边,拿着搅食棍,看猪们生龙活虎地抢食吃,猪食溅的到处都是,猪的哼哼声比唱歌都好听,这是她爱干的、能干的、干出了成绩的。
农村人家家喂猪,有多有少,今天这家猪瘟,明天那家得病,明秀的猪从来没出过毛病,她能摸来牲畜脾性,天热了吃啥,天凉了吃啥,时不时给猪加些料,消化药了,土霉素了,山上草药多,车前子蒲公英,隔一段时间给猪克克食利下尿,拉肚子了,泡点柿子叶水喂一喂。猪没毛病就长得欢。
喂猪跟养娃一样,特别有意思。
吃饱穿暖,有钱有粮,遭了年馑心不慌,这就是明秀的理想。至于吃好的、穿新的,做啥发型,擦脂抹粉,都没用,一晌活干的满脸是土,啥都是白费。
明秀用的就是棒棒油,手皴了擦一擦,德明给她买的抹脸油,袋子上积了灰,很少用。
德明狠劲儿地揉搓背心,搓不掉,把背心扔进脸盆,赌气出了门,临出门看了明秀一眼,明秀正给猪槽里倒水。
一出门他就有点后悔,明秀就那么高,得病以后人越发黄瘦,这是禀性啊,难改,指望她干净洋气是不可能了。
在大槐树底下谝了几句,他去找小蛮。
小蛮正在院里锯树股枝,德明接过了锯。
树股子是烧柴用的,粗粗细细,都锯成一般长,整整齐齐地摞在山墙边风干,小蛮一家都是讲究人。
才锯了几根,小蛮媳妇喊叫吃饭,德明要走,小蛮抱住腰,硬推进去,摁在饭桌前坐下,“还有事给你说哩,跑啥。”
小蛮妈正在烙饼,洋芋丝、萝卜丝、生揉的萝卜缨子已经摆上了桌,媳妇还在炒鸡蛋,一大盆洋芋沫糊上洒了碧绿的芫荽和葱花。菜是家常菜,但盘子碗筷拾掇地干干净净。这在德明看来,和自家大大不同。
葱花饼和小文烙得一样,金黄油亮,香气扑鼻。这得放多少油啊?要是明秀,舍得吗?明秀太会过日子了,扣扣索索的,一疙瘩肥肉放在碟子里,炒菜时,放锅底炼一炼,菜不粘锅就行。这葱花饼,和面揉面醒面,程序比较麻烦,明秀绝对没有耐心学,她连擀面都没学会,面揉不光,案上地上锅台,到处洒的都是面扑。忽然想起明秀用吃饭锅煮猪食的事。
“这葱花饼香得很。”德明由衷地赞叹。
“叔,小蛮,屋里再要拉啥东西记得叫我,拖拉机方便得很。”
小蛮说:“正想给你说哩,我也想买拖拉机,啥时候让我在你机子上学学手。”
“一会儿就走,在大场转几圈你就会了,简单的很。”
俩人吃完饭,德明开来机子,给小蛮教开拖拉机。
小蛮的新机子很快买回来了,德明前前后后跟着跑了几天,换机油,调离合,跟车教练,小蛮很快就能上路。
锄最后一茬玉米时,德明、德祥和明秀都上了地,娃丢给春玲管。
德明看见了对面塬上锄地的小文和他公婆,不用咳嗽,也不甩鞭子,牛在沟里吃草,牛铃当啷当啷地响着,芒草新抽出的穗子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那天早上,头一天才下过雨,地皮还湿着,德明没让明秀出来割草,他看见韩塬和王塬交界处有一片子柳生的青玉米苗,差不多能装半机子。
正在割草,小文来了。
德明问:“你咋去呀?”
“寻几个嫩玉米。邻家煮玉米哩,娃闹着要吃。”
“村跟前没玉米?一个人跑这么远”。
德明立即想到了当年的迷糊。
“村边的都老了,有一片嫩的,地里积了水,进不去,我到这边看看有没有。”
“一个人最好不要来,谁家地里还要不下几个嫩玉米?我跟你一块儿去。”
两人进了玉米地,低洼的地方果然有一小片玉米叶还绿着,两人咔嚓咔嚓的掰玉米。
“小文,你......还好吧?”
从山西回来,德明还没单独跟小文说过话,更没机会关心她问候她。
小文叹了口气说:“老天杀人不睁眼,有啥办法。”
“唉,没办法。有合适的再找一个,你还年轻哩。”
“都有人上门说哩,不合适。能来的,都是寻不下媳妇的烂杆子,哪儿寻去?还带俩娃,谁接这烂摊子呀。”
“婚姻大事急不得,肯定有合适的。”
“啊”小文忽然尖叫一声。
“咋啦?咋啦?”
“毛辣子!毛辣子!”
小文捂着脸,指着玉米叶上一个肥胖的青虫,德明一把拍掉,一脚踩死。
小文吸溜着喊疼,德明一时想不起咋办。
“挖一块湿泥,快挖一块湿泥。”小文喊道。
德明把一块湿泥拍扁,递给小文,小文贴在脸上。
毛辣子蜇人最疼,小文眼泪花都出来了。
“再弄些,再弄些,疼得很。”
他忽然想起,地畔上应该有紫花地丁,地丁能解毒。
德明找来了地丁,在嘴里嚼碎,贴在小文脸上,小文的脸已经肿了。
“还是湿泥止疼。”
“我送你去卫生院吧。”
“不去不去,我家有药哩,回去抹抹药就行,就是疼,火辣辣地疼。”
“那我送你回去。”
“不送了,我自己走,寡妇门前是非多,让人看见说闲话。”
“我把你送到村口,你还有玉米哩。”
转过弯就到村口了,小文下了车,走了几步又返转回来,捂着脸说:“我给你和我哥一人织了个毛裤......”
德明不知道说啥好,心里一阵潮涌,他追上小文:“不要一个人到塬畔去哦。”
六
王德明有点魂不守舍,一会儿想干这,一会儿想弄那,给砖厂才拉了几机子土就跑回来了,回来又不知道干啥好。他掂了张锨往塬畔走,今天他嫂子和明秀放牛割草,他去不去都行。
当他站在塬畔,站在地边,看见对面小文家的玉米地、堎上的杜梨树、坡上的狼牙刺时,他踏实了,懒洋洋地坐在地边,抽了一下午烟。
小文没来,这就好。如果小文过来,他不在这儿,她一个人会害怕。
有天上午,小文来了,在对面拍了拍手,德明会意,正准备过去,小文摆手示意他别动,自己从坡上往下溜。德明吓了一跳,坡陡没路,满是荆棘,再往下走,就是那堆狼牙刺,迷糊迷住她的地方。
“哎!”德明急了,大喝一声,想制止她。小文不听,蹲下身子往下出溜,怀里抱着个东西。德明赶紧下坡去迎。
靠王塬这边山势平缓,因为牛要到沟底吃草,弟兄俩还修了条路。
德明跑下坡,到半路接住小文。
“绕一下嘛,咋从这儿走?”德明嗔怪。
“你在这儿哩,我怕啥?”
小文把一条厚实的枣红色毛裤递给德明。
“本来想给你打个纯毛的,纯毛的不结实,混纺的耐穿。”
德明摸着柔软蓬松的毛裤,心里一阵暖流:“让你费心的,这毛裤......毛线......”
德明语无伦次,他想问毛线花了多少钱,又觉得不太合适。
“你试一下吧,我没量尺寸,估摸着织的,就怕腰低裆浅,提不起来。”
德明环顾四周,身边是茂密的芒草和苜蓿。
“长短应该没问题,就怕裆浅。”小文说。
德明把毛裤展开,在身上比了比:“没问题没问题,我回去试。”
“套裤子上试一下,如果不行,我拿回去改。”
德明听话,抬起一条腿,准备穿毛裤,小文指了指沟掌,那里有几棵柳树,几块石头,坐着穿方便。而且,这地方离村子远,一般不来人,偶然也有放牛的挖药的,来的最多的就是德明一家,小文家那片地也是三家人种的,猛不防来个谁,一男一女在沟底穿衣服,根本说不清。
德明想到这点,他和小文进来沟掌,几棵碗口粗的柳树枝繁叶茂十分隐蔽,别说试衣服了,耍活龙都没人能看见。
德明坐在石头上穿好毛裤,站起身,抬起胳膊,小文转着圈一一抻展。小文的手触到德明腰腹,德明瞬间触电,他脸红了,心“突突突”狂跳,脸发烧,嘴发干,汗湿手心。这个身材优美、眉眼漂亮、心灵手巧、仙女一样的女人离他这么近,就在自己的怀里,飞起的发丝撩拨着他的下巴......
小文后退半步,歪着头,打量毛裤和德明,娇柔地笑道:“我这眼光还行吧,刚刚好。”
德明把持不住,他呼吸急促,身体微微颤抖,体内热流涌动,不知道是酒还是火。是火,一股火苗怦然点燃,从丹田燃烧,瞬间烧成火海,席卷全身,他喘着粗气,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小文......”
小文迎着她的目光,深情地看着她,脸颊绯红,浅醉微醺,温顺地闭了眼......
秋阳不燥不凉,一丝风都没有,沟掌里牧草茂密,柳树缄默不语,轻摇柳枝,隐藏了一切。
大潮褪去......德明把毛裤搭在小文赤裸的身上,亲吻着小文的全身:“你说你是神还是仙?狐子?你咋这么美?”
“我是人,女人。你才是老虎、豹子、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德明笑着,对着小文的肩头,张大嘴,轻轻地咬了一口。
那天晚上,德明兴奋得难以入眠,他人在炕上,心在沟里,在柳树底下,在小文身边......一遍一遍地回味那酣畅淋漓激情销魂的时刻,这是前所未有的,欲生欲死、飘飘欲仙。明秀就在身边,蜷着身子,瘦小的像个孩子。都是女人,小文和明秀完全不同。小文是一块软糯甜香的奶糖,让人快乐痴迷,摆在明亮的货架上,藏在精致的盒子里,用精致的糖纸包着,不是所有人都吃得起、配得上。而明秀,是块风干了的馍片,又干又硬又硌牙,不到饿疯,激不起食欲。
他睡不着,天麻麻亮就起来,系了围裙,拿盆舀面,准备烙一回葱花饼。他没做过饭,一次都没有,今天他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烙一张小文那样的葱花饼。
明秀听见动静,抬身问他:“做饭呢?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还早哩,你多睡一会,我在小蛮家吃过葱花饼,看能不能做成。”
葱花饼远不及他想象的那么简单,饼子有点硬,烙糊了,但他很高兴,和小文有关的事,都有意思,尤其是揉面......
吃着饭,德明告诉明秀:“咱今天逛街走,给你买几件衣裳。”事实上,昨天一进门,看见明秀一个人在院里铡草,他就心生愧疚,感觉自己对不起自己的女人,十五岁进这个家,没歇过一天,她不是女人,是一头吃苦受累的牛,是庄稼地里最卑贱的土疙瘩。
“不买不买,我衣服多哩,又穿不烂。”
“给你买个毛裤,秋凉了。还有东东、燕子,给嫂子也买个啥吧,我那天在街上还给我买了个毛裤。”
明秀马虎,不太留意德明拿回来啥拿出去啥, 德明是个过日子人,从不乱花钱,也不干那些没名堂的事。
在集会上,德明给明秀买了毛衣毛裤,给俩娃买了糖,给他嫂子买了双皮鞋,在食堂要了三碗羊肉泡,花了十块钱去大澡堂洗了个澡。
这是德明今天要干的事。那天在沟里,小文约他,三天后她舅过寿,老两口要去行门户,来回至少得三天,小女子也跟着去,到时候,家里就剩她和大女,德明到她家里来。
“万一碰见村里人?”
“迟一点嘛,等人都睡了。”
“娃看见了咋办?”德明还是有点担忧。
“我娃睡觉沉得很,晚上就不醒。你不要担心,我把娃抱到他爷窑里,娃平时就是跟老人住哩。”
小文解释说,她男人死后,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老觉得屋里有人,娘儿仨都是女的,阴气太重,德明睡睡她的炕,添些阳气。
德明不好拒绝,也不想拒绝,小文的家他去过,干净整洁漂亮,自己一身垢甲,不洗净咋好意思上炕?
明秀扭捏,说家里烧锅水就行了,澡堂子人多,都不穿衣服,怪得很。德明坚持,还是进去了。
三天后,德明去街上结账,一直磨到十点多才往回走,兜里还装了俩馍,预备着碰见狗扔一个。
韩塬村一片漆黑,人都睡了,狗敷衍地叫了几声,小文站在杏树底下,看见德明进来,不说话,一把拉他进了窑门......
天亮前德明离开,小文让他把背心留下,“你不来的时候我就枕着背心睡,这样就不怕了。”
“别人会不会说啥?”
“说啥?我男人的东西都在这屋里哩,这背心上又没你名字。”
德明对小文的胆小很上心,不是被毛辣子蛰,就是被迷糊缠,在自家屋里也胆战心惊,第二天晚上,德明建议小文,到爷爷庙请个符吧。小文说行,“你陪我去吧。星期天,她爷奶就回来了,我回趟娘家,给我哥说,你到时候.......”德明会意。
小文说她还想要德明的烟袋。
老早有个老汉爱喝酒,天天晚上喝几盅才上炕睡觉,有段时间发现,没喝几盅酒壶就空了,老汉就骂老婆和儿子酒没打够,不让他喝。家里人不承认,酒壶灌得满满的,肯定是老汉喝多了,胡说哩。
有天晚上,老汉正喝酒,就听见“吸溜”一声,看看四周无人,老汉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着几晚上都是这样,喝几盅酒就没了。
有天晚上,老汉喝了几杯,靠在被子上装睡,眯缝着眼,看谁偸他的酒喝,果然看见一个薄影,掂起酒壶喝酒,老汉拿起烟袋,照头敲了一下,鬼“倏”的一下不见了。
烟袋锅子不是寻常东西,它是火,是无数的火,最辟邪。
烟袋锅大部分是铜的,耐烧梆硬,敲一家伙疼得很,鬼都受不住。
小文和德明都听过这个传说,她要德明的烟袋,一是辟邪,二是陪伴。德明也抽烟,但不抽旱烟。
“你问你哥要个烟袋锅子,抽上三两个月再给我。”
这事简单,德明一口答应了。
祖传的烟袋给了刘学民,当了明秀的彩礼,他哥自己还有两个,本来弟兄俩一人一个,德明嫌旱烟劲大,不要。也是鸡骨木的,只是没有传家的那个年代远、包浆好。
七
德明和一帮年轻人在小蛮家打牌,春玲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明秀吐血了。德明推到牌就往回跑。
门槛上有一滩暗红的血。
“咋了咋了?咋吐血了?”
秀明睡在炕上,脸色蜡黄气若游丝,她断断续续地说:“给猪倒了盆泔水,往屋里走,觉得恶心,就吐了。”
德祥拉粮还没回来,小蛮开他的机子送明秀到镇卫生院,医生开了止血药,让立即转县医院。到了县医院,做了几项检查,医生拿着一沓单子告诉德明,肝硬化腹水引起的门静脉破裂,危险的很。
德明愣了,明秀得过肝炎不假,吃了几年药已经好了呀。
“体检过几次?复查没有?”
医生的话把德明问住了,黄疸肝炎复查过一次,医生说基本好了。体检?有几个农村人没事跑医院体检呢?
医生开药,叮嘱他积极治疗,不能劳累,不能生气,注意饮食,现在的特效药很多。德明频频点头,就是卖房子卖地,也要给明秀看病。
住了一个月院,德明到处打听,哪个医院好,那路神仙灵,他还到爷爷庙拜了个神。西安一家中医院的药吃了一年多,药锅不知道换了几个。
槽上的猪卖完了,明秀自感精力不济,也不再逞强。
过了清明,明秀又嫌无聊,逮了个小猪娃,权当锻炼身体,止止心慌。春玲说她是劳碌命,福都不会享。
但凡精神好点,明秀就想到地里去,她爱地爱田爱庄稼,没办法,累的重的活儿不能干,那就把家操持好吧,德明也说她:“种地挣钱是我的事,你只管吃药养病,干一天活儿回来,有口热的,我就满意了。”
住院吃药花了不少钱,猪也喂不成了,她觉得愧对德明,她要尽自己的能力,好好照顾德明,报答这个男人对她的好。她开始认真的做家务,扫地抹桌子,拿批灰刀铲掉灶台上的油腻,被子叠整齐,推到炕角,床单衣服,机洗一遍透两遍,袖口领子擦上肥皂认真地搓搓,盘子碗干净了,吃完早饭,顺手就把中午的面和好,盖上笼布,放案角醒着,自然,擀出来的面长了,劲道了。德明夸她:“好媳妇!还说你不会做饭光会喂猪。”
有天上地回来,屋里没人,德明喊了一声,明秀从案底下爬了出来,她在扫底下的尘土。
明秀的针线茶饭还差得远,但她在努力的改变,为了这个家,为了德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瘦的只剩一张皮,像个活鬼,很担忧自己能不能活过三十。
看病吃药,吃药看病,就这么不好不坏的吊着。
德明一边用心用意的给明秀看病,一边悄悄的和小文来往,一旦有机会两人就黏在一起,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小文公婆身体不好,这几年也走不动了,地里的事,小文找小蛮,小蛮叫德明,两个人全包了。这最好。有小蛮出面打掩护,德明方便得多。
给小文介绍对象的不少,都入不了她的眼。有个退休干部看上小文,小文不同意,那人脸厚,一有空就往韩塬跑,骑个踏板摩托,穿个灰色风衣,除了刮风下雨,一天不落。他极力讨好小文公婆,和气殷勤,出手大方,说他有退休金,没负担,老婆死了几年,一个独女还在外地上大学,将来肯定在那边工作安家了,他愿意倒插门,给两个老的养老送终,老人家心动了。
“二癔子!”小文给德明说。“狗皮膏药一样,骂不走,撵不利,一点皮脸不要。”
“那咋办?总得寻个人吧?”
德明怕自己耽搁了小文,自己有家,给不了她未来,一年一年过去,老了咋办,他最心疼的是,小文为他已经做了两次人流了。
“你不要管,我心里有人哩,真的有人哩。我这辈子只爱你,你老婆能治好,你俩好好过,我就当你的情人,咱俩就这么混着,一辈子快得很,一眨眼就完了。治不好,死了,咱俩过,我等你。”小文的话很直白,她几次对德明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也不要担心我的将来,我不挑拨你离婚,也不破坏你家庭,你给了我男人的爱,地里的活儿也是你干,这比招人强吧,不吵不嚷,清清静静,隔三差五陪陪我就行了,我是个女人,也有七情六欲。你想想看,招女婿,耍把戏,哪有合合适适的人?心里不爱不说,进门花我的钱,不待见我娃,请神容易送神难。妙妙懂事了,嘴巴子利的很,谁来都不好相处。”
小文的大女子妙妙,聪明机灵,赶着小蛮也把德明叫舅。
中药西药吃得没停,明秀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精神头好了,饭量也大了。就在大家松了口气时,七月末,明秀又吐血了,雇车拉到市医院,止血,抽水,打人血白蛋白,稀里哗啦,几天时间花了两万多,德明就想问个究底,医生说:“现在能做的就是控制病情,让病人多活几年,完全治愈的可能性不大。”
像被抽了脊椎,德明软瘫了。
医生安慰他:“注意饮食,不能再出血了,再出血就完了。”
病友看他情绪不好,拉他到外面抽烟,告诉他不能全信医生,他邻居跟明秀一个病,吃了陈县老中医半年药,全好了。
“治肝病,西医不如中医。”
明秀看过几个中医,前几副药都行,再吃就不灵验了。
他把陈县地址抄下来,出了院,将养了一个月,天不冷了,带明秀去试试。一到老中医楼下,德明觉得自己来对了,三层楼下,人来人往,热闹的像集市,挂号窗口前排了长龙似的队,比大医院还红火。
当天的号没挂上,德明黑洞洞地起床,去排第二天的,他跟前后的人打听,都说这是神医,药到病除。好不容易见到了老中医,拍片子,做检查,细细把脉,询问病情,老中医胸有成竹的说:“还不算晚,再拖几个月我就不给你治了。”
他吩咐助手写单子,自己稍作了修改,吩咐德明:“其他药都停了,就吃我的药,吃完了来复查,如果情况好,就换药,情况不好,调整药。”
老人家很和善,他让德明把助手和挂号室的电话都记下,用药中间如果有问题,随时联系,来复查的前一天也打个电话,这边有人登记挂号,不用排队。
“半个月换一次药,一点一点加量,有啥反应一定要说哦,这一点很重要。”
抓了一蛇皮袋子药,花了八千多块,德明还是很高兴,只要能治病,花多少钱都愿意。
明秀心疼钱,解开药包一一查看:“都啥药嘛,这么贵。”
可怜的明秀,因为看病花了大钱,生怕浪费,一大碗喝完,药渣子还要涮一遍当茶喝。
果然有疗效,吃了三个月,明秀胖了,身上有肉了,从前不爱说话的她居然开始说笑了。
到了第四个月,家里没钱了,没有办法,德明就来跟小文借。小文毫不含糊,把一张五万元的定活两便折子给他:“要多少取多少,不用给我打招呼。”
德明感激的不行,他知道,小文男人矿难,命价还不到十万,天下哪有他这样的男人啊,上人炕还花人钱。
第七次去陈县,做完检查,老中医很高兴,说效果不错,可以换药了。
“这次加了低分子右旋糖酐,用这药一定要小心,大部分人没问题,极少数人过敏,一旦觉得心烦意乱、恶心腹痛,赶紧停药。”
吃完中药,中间歇了三天,准备第四天开始挂针。
这天下午,小蛮让德明顺路给小文家捎了一机子化肥,进门一看,小文躺在炕上,一脸的憔悴,头发乱糟糟的,一问才知道,小文又做人流了,这是第三次了。
“我怕是没有生娃的机会了,也好。”
“你咋不跟我说?你一个人去的?”
“你家里有病人,忙的跟啥样。”
“还是在你亲戚那儿?”小文点头。
“几十里路呢,你一个人去都不怕出事?”
“不敢在近处做嘛,我一个寡妇,传出去咋办?做完出来晕得不行,就在我亲戚病房睡了一晚,今早上才搭车回来。”
德明心疼的不行,小文亲戚在临县,办了家私人诊所,为了掩人耳目,这种事都是去他那边处理。
德明摸着小文的脸,无限疼惜,这个女人,因他受苦,却从不诉苦。
“有句不当说的话哦,你可不敢误会。”小文说。
“你说。”
“我亲戚说......”小文欲言又止。
“他说啥?你说嘛。”
“他说,肝硬化腹水晚期治不好,三五年光景,到最后都是人财两空。”
“明秀吃陈县的药哩,情况还可以。”
“我知道,他那儿就有一个在陈县看病的,一直都好,前几天没了。”
德明默不作声,其实,明秀病了这几年,他听说了不少的信息,有好有坏,但他自己得给自己鼓劲儿,捡好听的听,相信愿意相信的,鼓起劲,把明秀治好。
“你不要想偏了,我没坏心眼,只是听亲戚说陈县那个病人,多问了几句。”
“没有没有,这段时间买药不都是花你的钱?”
德明没敢多呆,把化肥摞好盖严,跟俩老的打了个招呼就出来了,腿重的挪不动,小文躺着,他不想走,更不敢留,心里毛抓抓的。他跟小文好了七八年,流产三次,小文没说过一句埋怨的话。他其实也想过,明秀的身体,难活成个老人,肯定走到他前头了,到那时,他或许有机会补偿小文。两个女人,谁都舍不得,谁都撂不下,让德明进退两难。
第二天开始挂针,村医给明秀做了皮试,没反应。
春玲杀了只鸡,汤汤水水的端了一大碗,让明秀补身子。
看到鸡汤,德明又想起小文。
德明找了个借口,又去了小文家。小文靠坐在沙发上,眼睑浮肿,神态疲倦,茶几上放着一碗清粥一小碟素菜。
“我咋这么乏呢。”小文无精打采地说。
“你咋吃的这?一点营养都没有,咋补身子呢。”
“我说我胃疼,胃疼只能喝稀的,咋敢给公婆说我流产了,杀鸡宰羊的补?”
“我想办法。”
“不要想了,不敢多事,你给我冲一缸子红糖水。”
回到家,明秀的针才开始吊,他让春玲去忙,自己看针。
吊第二瓶时,明秀吭哧吭哧的低声呻吟,他叫了一声,明秀不应。探头看时,明秀脸色苍白,头上渗出冷汗,人已经昏迷了。他觉得不妙,赶紧去拔针头,在触到针头的那一刻,他迟疑了......他站在原地,脑子飞快的转动......
不拔针,不拔针......耽误一会儿,耽误一会儿......明秀反正是救不活的人了......
他发现,有只手,伸向针管,大拇指轻轻一拨,控制开关调到了最大,药水不再滴滴答答,一条线似的疾速奔向了明秀......
那是王德明的手,他的右手。
他回头看看院子,东东在院里玩,背对着他。
时间一秒一秒的走着,有雷鸣般的杂音撞击着他的耳膜,药很快就完了。
他后悔了,害怕了,扑过去想拔针,就在这时,明秀一口鲜血喷出。
八
挨到鸡叫头遍,明秀咽了气。人一直昏迷,一句话都没留下。
明秀停在偏窑里,睡一张床板,盖一夸白布。
家家户户都来帮忙,村主任主事,安排了几路人,打墓、买板、置寿衣、采买过事用的烟酒茶。妇女们系了围裙,开始切菜蒸馍。王塬人劲浑,谁家有事连家起,再紧的活都得放下帮忙,尤其是德祥德明家,弟兄俩人厚道口碑好,明秀又太年轻,让人惋惜。
德明他三妈领着德琴春玲给明秀擦洗身子并穿好了寿衣,三妈让德明过来,也让燕子和东东再看他妈一眼,看完了,盖上遮脸布,这就是阴阳两隔生死永诀了。
娃不知道哭,春玲哭的搁不下,他三妈就让春玲趔开,眼泪掉到死人脸上不吉利。
遮脸布是德明盖的,他看了明秀最后一眼,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十多年的瘦小女人,就这么走了。
他忽然发现,明秀的泪痣不见了。
他想揭开再看看,德琴把他推了出去。
按风俗,明秀年轻,最迟三天下葬,因为要等娘家人,推到了第五天。德祥说,年轻归年轻,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
德明忽然头疼,吃了两片止疼片还是止不住,德琴在他额头上刺血也不行。
春玲邪性,抽了东东腰上一缕麻丝,深深地勒在德明头上,疼得缓了。村里人就惊讶,说这两口子感情太好,明秀舍不得德明。麻丝勒住额头,疼还能忍,解开了就像斧头斫一样,德明有点心慌,难道明秀看见了啥?
刘学民和奎娃明霞接到信儿就往这边赶,在镇上给四川拍了电报,明霞哭了一路,进了村,远远的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哀嚎,几个人扶进来,明霞一头扑在妹子身上,抱住不丢。
明秀十三岁跟她姐来到陕西,再没回过老家,姊妹俩相依为命,如今生离死别,谁能舍下。
明霞的哭声,惹得人纷纷落泪,德明也是痛悔到了极点,他不知道那个打开输液开关的人是谁,肯定不是他,绝对不是他,他不可能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来。明秀这几年,看病吃药,吃药看病,他确实烦,烦死了,也咒过她死。他为自己辩解:病不好,怪不得旁人,自己全心全意地给她看了四五年病,钱花完了,人也快累死了,也算对得起她,没啥愧疚的。明秀的泪痣消失,说明人世间的苦她受完了,到天堂享福去了,自己那一下.....说不定还是帮她呢。
午饭一人一碗烩菜,德明端起碗刚想吃,头炸裂般的疼起来。明霞不吃,一圈人劝说,端起又放下。春玲递给燕子一碗饭,这娃跟她妈像,话少性子凉。寻不见东东,喊了一声都不见人,最后在明秀床前找到了,东东站在明秀跟前,抠他妈的鞋底......德明拍了东东一下:“喊你咋不吭声?”说完,忍不住泪如雨下。
明秀他爸和兄弟第三天晚上才到,父子俩抚摸着明秀的尸身一顿悲伤,村干部跟着后面,怕闹事。
明秀的父亲第一次来,德明从没见过。
老汉没有胡说,擦着眼泪,叹息明秀命苦,说他这个家族,家家都有得肝病死的,明秀赶上了。
村主任让德明跪在丈人跟前,说说明秀得病、看病的前后经过,丧事咋办,穿几件衣裳,睡啥板材,叫了几口乐人。
老汉连连摆手:“过了过了,不过五十算是早夭,不能这么铺排,年轻轻的就睡柏木板,她受不住,都不怕盗墓的?”
明霞也给父亲学说德明的好,夫妻俩十几年没吵过架没红过脸,为了给明秀看病,花光了家里的钱,还借了债。
看见德明头上缠的麻丝,老汉让赶紧取下来,家族里还有长辈,德祥还在,头上缠麻丝就等于戴孝,太抬举她了,死人不得安生。
明秀娘家人确实厚道,没说一句难听话,搁一般人,先责难几条再说,至少问个不告之罪:“我女子得的啥病?咋看的?为啥不通知娘家?十几年不回娘家,有这么当女婿的吗?”
小蛮跑前跑后的帮忙,小文没来,礼薄上随了礼,私下里又让他哥捎来五千块钱。第五天埋人。
就在那天晚上,亲戚朋友帮忙的都睡了,德祥德琴春玲明霞陪着几个娃守灵,熬到半夜,娃们也歪七扭八的睡了,忽然,德明听见猪哼哼。
德明看了他哥一眼:“猪哼哼哩?”
德祥说没听见。
哥俩出去,院里开着灯,啥都没有。天快明的时候,又听见猪哼哼。
“这回听见了吧?”
大家还是摇头。德祥大着胆子出去看了看,还是啥都没有。
春玲就在灵前烧纸,告慰明秀:“你安心走,到那边就不受苦了,不吃药,不打针,也不用下苦,你爱喂猪,嫂子给你剪一群猪娃,你带着走。”
明秀就埋在塬畔的地边。德明想换地方,风水先生看的,德祥又给了话,自己不好多说,但还是觉得不美气。
头七,三七,五七,转眼就断七了,一断七,人就去了阴间,再不回头了。
人说人死如灯灭,但德明始终感觉有盏灯,在自己前后,忽忽悠悠,若明若暗。
头疼的毛病说犯就犯,西药中药吃了都不行,开始用麻丝勒还能缓解,后边也不行了。他怀疑自己得了脑瘤,到县医院做了个CT,没问题,开了药,只能解围,不能除根。刚过百天,就有媒人上门,德明一概推掉,说等明秀过了三年再说。
也有人提说小文。德祥问过兄弟,是不是想和小文过日子。
“你俩这几年走得近,我看出来了,小文人不错,没意见的话咱就寻人说。”
德明说再等一等。他想跟小文结婚,他做这些孽就是为了小文,但他现在有点怕。
明秀死后,好些事都变了,身体健康的他,不是头疼,就是胃疼,砖厂拉了几年的活儿被人挤了,冬小麦苗不齐,五亩玉米让野猪压了一半,春玲喂的鸡得了鸡瘟,一个都没活。别人家都好好的,自家出了鬼?最让他害怕的,还是猪哼哼声。
“幻听,去看看心理医生。”医生这么一说,他胆怯了,他高中毕业,知道医生的意思,他有心病,他有啥心病?他的心病,就是明秀的死,他能给心理医生说吗。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心太急,即便自己不动手,明秀也熬不了几天,为什么要害人?让自己背着这么重的包袱。而且,这话还没敢给小文说。
原以为没了明秀,他和小文就自由了,没料到明秀就埋在坡上,每当他和小文见面亲密的时候,总觉得明秀就坐在半坡上看他,甚至就游荡在他俩身边。
德祥把牛卖了,拖拉机上挂上了犁铧。
那天,德明看小文玉米出苗情况,小文来了,她直接问德明:“我哥说,有人给你说媒哩。”
“是的,隔三差五就有媒人上门哩。”德明有意逗她。
“啥时候办事呀?我给你随礼,喝杯喜酒。”
“唉,你呀。”
“我咋了?我想问你,你想咋?”
“进去说进去说,我给你好好说。”德明担心有人路过。
“不进,就在这儿说,男婚女嫁,光明正大,有啥见不得人的。”
“那好那好,我不提说这事,是怕吓着你,我觉得不太对劲儿,啥事都不顺。”
除了明秀输液的事,德明把他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事都说给了小文,尤其是猪哼哼声。
“我老是心慌,怕把晦气带给你,你等一等,等事过了,平顺了,咱俩就办事,你不要怀疑我,这世上,我只要你一个,皇姑我都不要。”
“就这?”
“就这。”
“我有办法。你住我屋里来,换个地方就没事了。”
“你让我倒插门?”
“倒插门不行?你都不想想,我要是嫁到你家,这一院地方六个窑就成他女子的了,老汉老婆年纪大了,能活几年?你要是嫌人笑话,就在你家办事,两边住,人多了,阳气旺,啥事都没了。”
德明觉得也对,不能让小文再这么等下去,回去就跟德祥说了。
德祥没意见,春玲有点炸:“你把你俩娃都引上。”
说完又觉得不合适,“迟早都得寻人,小文挺好,亲戚也好,就是觉得明秀可怜。”
小蛮父母早就盼这一天呢,生怕德明找了别人。
又去韩塬跟俩老的把话说明,小文的女儿妙妙感觉突然,原来把德明叫舅,现在改口叫叔,娃叫不出来。
德明把窑重新粉刷一遍,买了两件家具,缝了新铺盖,明秀的衣服大部分放进了墓窑,剩下的给了亲戚,给不出去的春玲剪开,抹了鞋底子。
东东不懂事,燕子不说话。
“看东东跟不跟你,燕子从小都跟的我,不要你管。”春玲又开始抹眼泪。
都是二婚,不需要大操大办,在德明家住了三天,又到小蛮家吃了个午饭,下午回到韩塬,俩老人想起儿子,免不了伤心落泪,但还是给德明买了衣服和鞋,包了二百块钱。
小文行事大方,东东燕子从头换到脚,德祥春玲和俩娃都有礼当。还真的应了小文那句话,俩人成亲后,德明的头几乎不疼了,猪哼哼声也少了。
九
燕子在镇上上六年级,周末放了学直接回王塬,春玲给娃洗衣服蒸馍,很少去韩塬。
东东爱撵他爸,爱坐拖拉机,就跟德明在小文家过。
小文茶饭好,今天包饺子,明天烙饼子,天冷了做火锅,变着花样改善一家人的生活,换季了,又赶紧给几个娃添置衣服,到了九月,在韩塬小学给东东报了名。日子过的顺顺当当,德明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安逸和幸福,尤其是热天,坐在杏树底下,吃饭、喝茶、乘凉,小文穿着粉红的小衫跟他温柔地说话,娃们在院里追逐嬉闹......
不想大年三十出了事。
燕子从小就跟她大妈住,德明再婚后,她很少来,小文也没硬叫,她担心妙妙,这娃娇生惯养不容人,牙尖嘴利不藏情,小文有时候都收不住。
年前,小文早早就跟妙妙打预防针:燕子来了,要叫姐,要热情,要谦让,不能发脾气,不能给燕子脸色看。
腊月二十三开始下雪,一直下到年三十都没停,外头没活儿了,德明就在家里帮小文办年货。
三十早上,叫了德祥一家,先给父母上坟,再给明秀和小文男人烧纸,完后,小文拉住燕子,要她回家过年。
“燕子,姨给你买了新衣服新鞋,还织了一个羊毛帽子,你挑挑,爱哪个颜色?”
燕子扭捏着抗拒,小文连哄带拉,硬把燕子带回了家。
衣服和鞋都合适,两顶毛线帽子,一个黄色,一个紫色,燕子挑了紫色的,戴上果然好看,小文直夸燕子漂亮,就像玉兔。
“我也要紫色的。”妙妙噘着嘴在一边喊叫。
小文赶紧哄她:“你皮肤白,带黄的好看,你姐适合紫色的,毛线还有呢,等过了年,妈再给你织一个。”
德明也劝燕子:“你是姐,大让小,让妹子一下。”
燕子听话地把帽子摘下来放在茶几上,妙妙兴高采烈地戴上,在镜子跟前扭来扭去地照。
“她爷把娃惯的没样了,燕子乖,姨再给你织个紫色的,两个换着戴,妙妙就是个搅事精,你当姐哩,以后要好好管她。”
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年夜饭,边吃边看春晚,东东抱着个猪蹄啃得不亦乐乎,吃完,把油手在沙发帮上抹了一下,小文的钩花盖布上立即出现了一片油渍。
“哎”小文大喝一声,东东吓了一跳,妙妙把卫生纸撕了一块,扔在东东跟前:“日脏的要死,拿这擦手!”
吃完饭,燕子赶紧过来给东东擦嘴擦手,德明看了一眼,知道燕子在意了,嫌妙妙说了她弟。
吃完饭,抹洗停当,德明带着几个娃给长辈磕头,娃们乐滋滋地拿到了压岁钱。十二点放过炮,小文问谁还想吃饺子,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张嘴,东东先喊:“我吃我吃!”
“吃吃吃吃吃吃,半夜了还吃,你是猪?”妙妙又呛一句。
小文赶紧圆场:“我也想吃几个,饺子里包的有钱呢,看谁运气好哦。”
德明过去问了俩老的,说消化不了,都不吃,就到厨房端饺子,在门口听见妙妙说:“我要三个包钱的。”
小文说:“你看,角角捏得长的就是钱,你捞三个就行了,我不吃,给外俩一人一个。”
妙妙说:“妈,燕子窝囊的很,你看见没,裤缝子都穿抽了,我说了几回都不改,你让她回她家去。”
小文拍了一下妙妙:“过完年就回去了。”
德明退了回去,他心里有点不美,抬头望望乌黑的天空,想着往年,两家人都在德祥家吃年夜饭,春玲做菜,明秀烧火,燕子小大人似的端菜端饭,吃饭的时候在她大妈碗里翻来翻去地找钱饺子。回头再看窑里,燕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看电视,安静、沉闷、孤独。
吃完饺子,小文催几个娃洗脚睡觉,还没睡稳,妙妙又吵着要跟她爷睡。
德明眯了一会,有点不放心,他披衣下炕,到隔壁窑里看了看,门虚掩着,小云一个人睡着,燕子和东东不见了,新衣服和帽子放在炕上。德明头“嗡”的一下,赶紧回屋穿棉袄,给小文打了声招呼,说娃不见了,不会去别的地方,肯定回了王塬。
小文赶紧起床,要跟着去,德明不让,夜深了,雪太厚,娃找见了,他立即回来。
俩娃的脚印清晰地给出了出走的方向,德明一直撵到家,果然,德祥家灯亮着,俩娃窝在炕上,德祥在给炉子添煤。见德明进来,春玲脸扭到了一边不理他,德祥数落说:“一点心都不操,娃都回来半会了,你才到,舍不得你那热炕撒?”
德明上手就要打燕子,春玲一把护住:“你想咋?有了后妈就有后大了?大过年的,把娃逼得雪地里回来,都不问问冻着没有,有事没有,进门就打,你都不怕明秀骂你?”
德明心疼俩娃,只是觉得燕子太胆大了,不言不喘,黑灯瞎火的就敢把东东引走。
“你回来干啥?你亲亲一家过日子去,亏人哩,给旁人养娃哩,自己的娃过大年里让人赶出来,你心是石头长的?这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
春玲责骂不休,德明压了压火,说燕子:“好好的,咋不言传就跑回来了?”德祥提了提火钳,瞪着德明,时刻准备打他。
“没妈的娃可怜,吃人家的下眼食,明秀呀,你头一倒走了,啥都不管了,你看你娃可怜不?”
春玲说着就哭了,燕子也哭。
“燕子,你好好给爸说,为啥要走?新衣服新鞋新帽子,还有压岁钱,谁惹你了?是不是妙妙?外娃让她爷惯瞎了,嘴皮子利的很,想说啥说啥,一点礼貌都没有。你要是不想在她家,就给爸说,爸开机子送你回来嘛,这么厚的雪,你和东东跑出来,冻了咋办?出事咋办?你把爸都吓死了。”
燕子只哭不说话。德明又问东东,东东说:“妙妙把我的压岁钱要去了。”
原来,娃们在炕上数钱玩,妙妙说她爱绿钱,要燕子和东东把绿的换给她,换完了,数不对上,燕子说那里面有她大妈给的零花钱,妙妙不认,三说两说就急了,说姐弟俩吃她家饭,穿她家衣,钱都是她爷她婆和她妈给的,不要脸,滚回去。燕子气不过,抽出她大妈给的钱,其他的,一把扔给妙妙。闹得不好,妙妙拿着钱跟她爷睡去了,大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啥事。燕子越想越委屈,想着东东被呵斥,妙妙得意洋洋,碗里有三个钱饺子,还赶她走,她想她大妈,想她妈,睡不着,就把东东叫醒,穿了自己的旧衣服,姐弟俩悄悄回了王塬。
燕子和东东雪夜回家的事很快在王塬传开了,人们都说,天下后妈心都黑,见不得前房的娃。那些当妈的就数落小孩:“好好气我,把我气死了,你爸给你寻个后妈,就跟燕子和东东一样,大年三十让人撵出来。”
德明连夜晚回了韩塬,说了妙妙的事,小文气的大哭,说这娃就是个冤家,不想让她好好过。
初二回娘家拜年,一进门小蛮就数落小文,小文嫂子脸色也不好看。小文认为,小娃惹气是正常的,就是亲姊妹也有打锤泡仗的时候,自己也是尽心尽力,小心巴结,极力讨好,还让人说成这样,肯定是春玲传扬出来的,娃半夜回来,她不说谁知道?
下午回到院里,春玲也没做饭,小文主动示好:“晚饭吃啥呀,我给咱做。”
春玲抹不开面子,说菜多哩,看着做。
话题还是转到燕子和东东身上,开始说的都好:“妙妙让她爷惯坏了,忙了连我都骂哩,盼着她赶紧长大,嫁出去就不气人了。”
春玲说:“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不怪你,娃小不懂事,女娃子心眼多,慢慢就好了。”
“就是就是,磨合磨合就没事了。”
“明秀得病的那一年,燕子才两岁,怕给娃传染上,就抱来跟我住,到现在八九年了,娃离不开我,我离不开娃,今年到你那边过年,我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啥都不想做。她想回来就让她回来,四个娃,你也累不过来。”
都是好话,都通情达理,但俗话说了,言多必失。
小文说:“一个羊放,一群羊也是放,我要是不管燕子,外头人咋说呀?我早上到我娘屋里拜年,我哥嘟囔的不停,我嫂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说村里人都骂我哩,你说我忙了一腊月,买哩做哩,腰都累断了,还不落好,让人满世界丧排我,说我这后妈大雪天把娃撵出来了。”
“话由人说哩,你不要在意,看着俩娃冒着大雪回来肯定心疼嘛,人心都是肉长的,明秀要是在天上看见,不知道咋难受哩。”
千不该万不该,春玲顺嘴把明秀搬了出来,小文不高兴了。
“我没作贱她娃,她在天上地上还把我咋?看病时,德明从我这儿借了五万,埋人拿了五千,我够大方吧?舍不得她娃就不要死嘛,我还爱管别人家闲事?是我妙妙的不对,说到底也还是个娃,我能咋?打死去?要不打听打听,谁家要娃哩,把妙妙送人。”
春玲把菜刀往案上一撂:“你给谁要气头哩?你爱把你娃打死送人是你的事,燕子和东东你动一指头试试。”
春玲嘴厉火,又和明秀妯娌多年,情同姐妹,天然就对小文不毛。妯娌俩高一声低一声吵开了,德祥德明在院里商量麦苗不齐,开了春要不要倒茬,听见俩人吵架,赶紧进去劝和。小文和明秀截然不同,明秀言语少,春玲说啥是啥,十多年从没顶过一句嘴,小文可不怂,脑子快,嘴巴利,跟春玲针锋相对,一句不饶。德明劝不住,把小文推回了家,团圆饭吃不成了,小文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的恓惶,七个三,八个四,说了个没完,说够了,收拾东西,立逼德明跟她回韩塬,德明过去跟他哥打了招呼,流着泪,给他嫂子下跪道歉,燕子和东东暂时住在德祥家,他先回韩塬去。
春玲还在气头上,让德明把娃引走。德明不搭腔,他知道他嫂子。
春玲进门的时候,德明才十一,是这个老嫂子把他拉扯大的,长嫂比母,一点都不夸张。
小文从此和春玲不睦,再回王塬,看都不看邻居一眼,直到第二年秋天,德明买了汽车,给他哥送树苗,小文也在车上,帮忙卸苗子,春玲过来问候留饭,妯娌俩关系才算解冻。
燕子再没去过小文家,倒是东东,有车坐,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叫就走。
拖拉机越来越多,活儿越来越少,小蛮就跟德明商量,买大车跑运输吧,他一个远亲开煤矿,活儿不成问题。小文同意,愿意拿出积蓄来支持德明。德明就把拖拉机给了德祥,自己和小蛮跑到九号大矿,听说那里有退下来的二手车,成色不错,价钱也公道。
开春不久,德明和小蛮俩一人开回一辆大车,小文在村口摆了鞭炮,噼里啪啦放了一阵子。
十
人常说: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撞。
人又说:人要走背运,凉水都塞牙。
这话让王德明撞上了。
明秀在的那些年,干啥成啥,钱就像熟透了桃,自己往笼里落。现在不行了,好运用完了。德明有时候也想,明秀那颗泪痣,究竟是薄命还是财富?
大车买回来,和小蛮在亲戚矿上拉煤,正正经经跑了一个月就不对了,开始是小毛病,爆胎,漏气,到后来,大毛病来了,跑两天修一天,三天打鱼两天补网,车开出去,没有一天能顺顺当当开回来。小蛮的驾照一次考上,德明考了三次,没有驾照就得雇司机,一月多出几千块钱工资。折腾了半年,钱没挣下,还欠加油站一河滩账。这时,就有人告诉他,这车在矿上就是个烂侉子,根本修不住,只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喷了一层新漆,德明不懂行,也没好好打听。
德明不信邪,下本钱修车,抬了发动机,换了变速箱,不行的都换,脱胎换骨大手术,不信它不起劲儿。没想到,刚磨合完,车就坏在煤台上,拖到修理厂,一修又是半月,修理工信誓旦旦的告诉德明,再出问题,就剁他的手。
修理工的手不敢剁,德明却想勒死自己,这台老爷车,胎里有病,没救了。
小蛮替德明着急,寻九号矿的师傅打听这车的根底,师傅说,这车翻过、烧过、出过人命,大框架走形了,花多钱都修不住,最好卖了。
德明气晕了,前前后后花的钱比买个新车都多,白撂了?
最头疼的是不好出手,卖给谁?谁要?经常坏在路边,大名鼎鼎的病罐子。
已经深陷泥潭,不能这么硬往下走,小文拿出所有积蓄,给德明买了辆新车,好在矿上的活儿有保证,挣回来也不难。
新车确实争气,修车淘神的事再没有了,顶大就是常规的保养换机油。
谁知好景不长,纸厂纷纷关停,小煤窑的金主倒了。
煤老板人灵,迅速出手,捞了一把现成转让了煤矿,新老板运气差,一上手就出事故,一次瓦斯爆炸死了四个,停业整顿半年,紧接着就是小煤窑大量关停。
小蛮和德明跟个讨饭的一样,这儿拉一趟,那儿拉一趟,更要命的是开始查超载,他俩的车都是五吨,挣的就是超载那点钱,罚的招不住,有人闻风变道,赶紧换了大吨位车,德明没钱,根本换不起,心里一急,头又开始疼了。
那天,排了两天队还没装上煤,人窝在驾驶室不敢远离,可能是受了风寒,头先开始疼,再是耳朵疼,疼的想吐。
他不敢大意,卸完煤,打车去省医院检查,医生说耳神经出了问题,开了药,嘱咐他不要劳累,不能焦虑,不能喝酒,吃完药复查,如果效果不好,就得开刀。
德明坐在医院台阶上,熬煎的头都抬不起:做手术,又是一大笔钱啊!
回来一进门,就见东东靠墙站着,眼圈抹得五麻六道,看样子刚刚哭过。
门大开着,小文和妙妙云云在屋里吃饭,一见德明回来,小文赶紧起身,倒水洗脸,给德明拿筷子卷煎饼,喊东东进来吃饭。小文神情不自然,德明问:“东东咋了?”
“罚站哩,考了32分。”妙妙的嘴比风还快。
东东用袖子擦了一下鼻子,伸手拿煎饼,妙妙“啪”的打了一筷子:“洗手去,脏死了。”
东东洗了手,回来坐下,看着妙妙,等她发话。德明忍着气,卷了张煎饼递给东东:“不好好念书就是要打哩,先吃饭。”
小文赶紧帮言:“妙妙给东东辅导功课哩,没少费事,考得不好,把她急的,妙妙你好好给娃说话。”
“娃?娃能听进去?题简单的要死,讲了八百遍了,就是不会,猪一样,笨得要死,长大就是个喂猪的。”
后半句话把德明说燥了,这不是碎娃能说的话,他看了看小文:“我进门没听见东东说一句话,我咋觉得这娃让人吓傻了?”
“你看你,妙妙说话就是难听,还不是着急东东没考好?”
德明回头问妙妙:“东东长大就是个喂猪的?他妈喂猪他也喂猪?这不是娃能说得话吧?谁教的?”
妙妙把筷子一摔,“我说的,我说的,你娃就是笨,笨得跟猪一样,给他教课还不如喂猪。”
小文过来打妙妙,妙妙腿一抬,蹬翻了桌子,哭骂着寻她爷去了。
“都少说一句行不行?你跟个娃争啥哩?进门就没好脸,娃不好好念书还不让人管了?我把东东当亲娃才管哩,别人家娃跟我有啥关系?你不懂理撒?”
妙妙不但说话难听,还掀了桌子,小文并未责备女儿一句,德明气得冒火:“我不让你管娃了?你娘们三个坐屋里吃煎饼哩,我娃在太阳坡里罚站哩,你心里下得去?你教育娃没错,你看你把你娃惯成啥了,小小年纪,骂人掀桌子,手还长,东东吃个饭,还要看她脸哩,我这个大人都不敢惹,惹不起咱躲的起,东东,走,咱回。”
德明拉着东东就要出门,小文一把拦住:“王德明,你咋去呀?”
“我回我家,我怕你把我娃弄死到这儿。”
“就这么走呀,得说个啥吧。”
“说啥哩?你想听啥?”
“算账!把账算清,各走各的。”
小文堵住德明,掰着指头,把明秀得病、买车、这几年大宗的花费,前前后后七七八八算了三十多万。
“王德明,我告诉你,我当年可是全镇第一家万元户,我娃他爸命价就赔了十万,几年光景让你掏腾地干干净净,没钱了,你走呀,把钱拿来,跟你娃走人,我拦你我不是我妈生的。”
“钱是我一个花的?明秀看病的钱,这几年卖了粮钱哪搭去了,我拿过一分?买车是你哥的主意,你同意的,赔钱是车不行,货源不行,又不是我不好好干,我是嫖了、赌了、送人了?”
小文冷笑道:“你意思是说,我掏钱,我买车,我再开车挣钱,那我要你这男人歘哩。我看了,你就是个穷命鬼,专门来倒包我的,想走就走,滚远远的,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但是,我告诉你,钱非还不可。”
小文气急,一把把德明推了出去,东东跟着绊了个前爬扑。
德明出来开车,小文追过来:“下来,当谁的开哩。”
德明下车,把钥匙扔给小文,拉着东东头也不回地走了。
“爸,我的书包......”
“不要了。”
走出二三里路,德明开始头疼,炸裂般的疼,连带着耳朵也疼。他坐在路边,抱着头,使劲地掐自己的太阳穴,赌气出门,忘了拿药。
硬撑着回到王塬,还是疼得不行,就让侄子去韩塬拿药。
小文听说德明病犯了,赶紧把药送来,端茶倒水的伺候。
“小文,我这几年倒霉的很,弄啥赔啥,家底子都懂完了,还欠了债,我心里木乱的很......”
小文也服了软,急忙道歉:“是我不对,妙妙罚东东站,我意思是稍微站一会就叫进来吃饭,难得妙妙用心辅导功课,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还没叫哩,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不好,搁谁心里都不舒服,你娘儿仨吃饭哩,我娃罚站哩。”
“我知道,东东给我说,你从不打他骂他,他怕妙妙。组合家庭就是这样,大人好说,娃们难处。”
小文眼泪就下来了:“我的娃我还能不知道?咱再凑合一年,妙妙上六年级就能住校了,她一住校,咱就搬过来住,周末回去一次就行。”
德明苦笑着点点头,他心里想,一家人过日子,靠躲、靠避,能行吗?娃们年纪小,还没有利益冲突,将来呢?
“德明,我是说气话哩,你敢不要我,我就吊死到你门上,阴魂就在你屋里闹腾,让你不得好过。”
德明搂紧了小文:“咋可能不要你,不要你要谁呀。我就是熬煎,这几年倒霉的,干啥啥不成,咋翻身呀?”
小文安慰他:“不怕,咱还年轻,钱都在世上哩,慢慢挣,大哥家苹果树两年就挂果了,咱也栽几亩吧,就在王塬栽,大哥弄得早,懂技术。”
德明说行,玉米收了就买苗子栽树。
就在他俩熄灯睡觉那一刻,德明又听见猪的哼哼声,不是一头,是一群,就像当年明秀喂的十几头猪拱槽的声音。
德明突发奇想:难道猪是我的财神?喂猪才是发财之道?继而苦笑:小文爱干净,最讨厌养鸡养猪,想都不要想。
后记:原本德明和小文分道扬镳了,想让他尝尽良心的折磨......写到最后,又改了,旧年的最后一天,给自己,也给读者更多的悲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