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

身为土生土长的农村娃,我对牛这类牲畜并不陌生,而且少年时期曾有一大段的岁月,是和它们生活在一起的。

土地承包之后,村上有很多人家为了耕地、拉车买了黄牛回家饲养,我家也在其列,但并不是太早。

买一头牛需要本钱,在那个刚刚分了土地到户的年代里,手里拮据的父母,就连维持一家人的吃喝都很困难,哪有闲钱再去买牛?

那时候,谁家日子渐好,首先表现在农耕器具上。牛和牛车,有着最好的说服力。

就像我们家,由先前的单轱辘手推车,之后换成双轱辘的长杆木板车,生产工具一步步的向先进化迈进,为双抢时期发挥了更大的效用。

但那个时期,无论从单轮车还是双轮车,都需要人拉手推很是辛苦。到了秋季,身体瘦小的父亲,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带着草帽,像纤夫一样肩上勒一根草绳,弓着身撅着屁股,一手握着一根车把,亦步亦趋艰难地拖着满厢的谷物,来来回回行走在田间的土路上。

忙碌了一天的母亲,步子沉重地跟在后面推车,试图用自己的缚鸡之力,帮父亲节省力气。那时,父母亲最盼望的家里能养上一头牛,拉车犁地的活儿就能交给牛去干了。

草木兴旺绿树成荫的春天,山坡上到处一片馿油油的景象。这天,父亲从坡上回家,和正在烧火做饭的母亲小声地嘀咕着,说明天要去集口相一头牛回家。

眼看着草木已渐茂盛,沟渠梯田两侧各类的杂草泛滥,这些可用作牲畜最好的草料,白白浪费了实在太可惜。如果现在买牛回家,等养过了春夏,长了膘满了劲儿,秋季它就能下地干活了。

母亲听了他的话很是心动,眼眶微红,抓草添炉的手微微颤抖。因为家里新添一项“重大举措”,一家人饭也吃得匆匆。母亲收拾好碗筷后合上房门,挑起布帘迅速钻进了里屋。她去陪嫁的红木箱里翻了半天,才从最底层摸出一个半瘪的旧手袋。两只手扯着衣襟兜着摊在炕上,然后将布袋里存了几个季节零散的纸票,小心翼翼地掏出来。只见她身子挺直,像要完成一件神圣的大事一般表情肃立,瞪大眼睛手上粘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慢慢数着手里的钱。

听说家里要买牛,我们小孩子也高兴极了。但我的高兴却与父母亲的想法不同。

我们那时想的,并不是牛能帮家里干活减轻大人负担,而是有了牛之后,走亲戚就方便多了。用它套上板车,人悠哉悠哉地坐在上面,不费一丝力气就能去亲戚家里吃吃喝喝。而且还省了时间。

没有载步工具的年代,走亲戚全靠撒开两条腿追着大人屁股跑。每次去姥姥家,我的两只脚都像被沙子磨过一样疼痛难忍,不想去又舍不得舅妈家的好饭菜。那时候最大的愿望,盼着家里能养牛,那样就能坐在牛车上风光地走亲戚,想想就美,脚再也不用受苦了。

父亲同母亲第二天一大早就去集口挑牛了,当了傍晌儿,俩人一前一后赶着一头牛回了家。因为他带的钱不够,只能买一头三个月大的小母牛,毛是黄褐色的身子一庹长牙还没有长齐。

尽管它是只小牛崽,也把母亲高兴坏了,总算家里养了牛了,也成为有牛的“富裕人家”。因此牛都买回家多日了,她的情绪依旧高昂处于兴奋之中。

家里有了牛事儿也多了。大人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牛从牛棚里牵到大门外,傍晚再从大门外牵回牛棚。他们让牛吃最新鲜的草料,喝掺了盐分的麸皮汤,对牛的照看一心一意,就像管自己的孩子一样尽心。

自从家里有了牛,我们也多了一项工作,放学了要去山坡上给牛割草。

别看小牛年纪小,却是饭量极大,胡吃海喝一天能嚼尽一大筐的新草。能吃就能拉,吃了草喝了水的牛,肚子撑的像个圆皮桶,用不了多久就开始阿粪了,还有牛尿,一次能泄一大泡,搞得牛栏臭哼哼的,苍蝇蚊子满天飞,咬在牛和人身上不撒口。

没人愿意闻牛粪与牛尿的味道,也包括我。我每次去给牛送草,都是捏着鼻子进去又捏着鼻子出来,恨不得躲开牛栏跑的远远的。

小牛吃喝均匀,到了秋季不仅长高了也长壮了。收了地里的粮食,父亲就套上牛教着它拉车。自由惯了的牛,牛套子刚一上身,迅速的回转身子撒着欢儿逃开束缚,试了几次次次逃脱,父亲扬起的皮鞭在它面前晃了几次又放下 ,之后长叹一声若有所思地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一袋烟过后他又拿起了套子,这次他好像学精了,一只手给牛挠着痒,另一只手轻轻地把套子放上去,嘴里还对牛弹琴嘟囔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也是怪了,这牛似乎也能听懂人话,竟然乖乖地穿上皮套子,跟着父亲下地干活去了。

在父亲眼里,牛就像一个正长身体的孩子,骨骼发育还未完全成熟,使唤它得有个度。不能让它早早地亏了身子,那样对将来的成长以及拉车犁地都得不偿失。

秋季是农人最繁忙的时候,人和牛每天都泡在地里。歇牛不歇人,这句话是父亲一直挂在嘴边的经典。

牛犁了一会儿地,就被牵去树荫下吃草乘凉养精蓄锐,而大人们却不能歇,趁着这空儿赶紧去给牛割上一大捆的青草,放了工用牛车驮回家,晚上牛的草料也就有了着落。

收了工的牛得拖着一车庄稼回家。父亲疼爱牛干了一天的活儿,傍晚收工回家时尽量往车上装的少点儿,以减轻它的重量。遇到陡峭的上坡路,他还要在肩上绑一根草绳,跑到车前头和牛排在一起拉车,直至冲上山坡才卸下草绳。

在父亲细心的照料下,家里的牛享受着最高级别的待遇,吃着上好的草料,毛色一天比一天漂亮。因为牛栏打扫的及时,牛身干干爽爽,这样的牛身上的牛骚味儿淡,招来的苍蝇牛虻也少,家里也相比较干净一些。

转眼间冬天来了地里没有活儿可干了,虽然天气严寒难耐,但是牛身子舒坦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用干活还能养膘,日子也算惬意。

牛舒服了,但是养牛人却不轻松,需要早早的备好草料,尤其在在雨雪来袭的天气里,干爽品质极佳的草料对牛来说太重要了。

冬天万物枯寂,新鲜多汁的草料再也寻不到了。和人的一日三餐相同,牛也要吃喝。为了给它备点好料,父亲每年都会在场院里,堆几个包谷秸秆或者豆秧之类的草垛。冬天硕大平坦场院里,一个个立起的草垛,像一场秋雨过后林地里长出的蘑菇,大大小小堆满了场院。为了提防雨雪灌入,上面还用油膜纸封着顶头,任凭风吹雨打都淋不进半点水星。

这些上好的草料,是牛半年的口粮,得一直吃到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村里有很多人家因为秋季疏于对干草的积攒,家里的牛就像挨饿的难民早早的断了粮草,而我家的牛,从来没有经历过“粮荒”,吃喝均匀肚皮也不遭罪,这其中就有父亲的功劳。

记忆里的冬天,没有农活可干的父亲,经常的招呼着母亲给牛铡草。铡草,就是将细长的玉米秸秆铡成七八公分左右,或者更短的长短匀称的碎草,以利于草料能装进牛槽牛嚼着也顺口。那时候家里备有专门用来铡草的铡刀,一个人双手握着木柄,旁边的人蹲下身子,将条条秸秆一截一截往前塞入,两人配合着共同完成工序。

遇到母亲没空的时候,我也跑去帮父亲的忙。因为那时力气太小按不动铡刀,只能帮忙塞草。父亲在一旁不停地嘱咐要小心手小心手,不能把手太靠近铡刀,嘴里不停教着动作要领,一通忙活人时常身上大汗淋淋,也体会了养牛的不易。

农村人吃喝靠的是土地,就像城里人靠工资养活自己一样。身为农民,他们最看中的是家里的生产物资,其中就包括了牲畜。

农人对牛的热爱,就像提琴手对小提琴的爱惜、画家对画笔的看重,一腔热情都倾诉在牛身上。牛是一家人的希望,更是生活的必需。

有一年,村里有户人家牛被偷了,可吓坏了父亲,有一段时间,他都不敢把牛牵去门外,生怕被贼人惦记上,牛的吃喝拉撒都在牛栏里完成。更夸张的是,父亲每天晚上早早掩上街门还是不放心,竟然自己收拾了个铺盖卷儿住在了牛棚里。

和牛作伴的父亲很是焦虑,晚上不敢睡沉,生怕贼人攀墙而入拨开门栓牵走了牛。据说偷牛贼还有一套专门不让牛叫唤的法宝,大半夜的也能让牛乖乖地跟着自己走。这些传言更是吓坏了父亲,以至于那些天,他精神恍惚,晚上稍有风吹草动,就手握铁锹晃着手电在院子里巡视,像夜游的鬼灵一样的瘆人,一个晚上不睡觉是常有的事儿。

后来日子好了,新型农具拖拉机上市了。此时家里的牛也老了,它像暮年黄昏的老者,步履蹒跚已经没有力气拉车了。

家人商议要买一台新的拖拉机,牛就没有用途了。和母亲商议一晚上的父亲,第二天红着眼圈牵着陪伴自己几年的老牛去了市场,他打算给牛找个好人家卖了它。

那天,一直到傍晚父亲才空着手从集口回家,手上光秃秃的两只拳头握在一起,脸上带着失落缓慢地把脚迈进门槛。

没有了牛,空荡荡的牛栏,空气像长了脚一样在屋子里乱串,父亲目光游离吧嗒着嘴里的旱烟,一动不动地蹲在墙角闻着牛骚味儿。我知道,他是在想他的牛了。

后来日子更好一些,家里的房屋需要重新修缮,那栋牛住了多年之久的牛棚,在众人的吆喝声倒下了,倒下的似乎还有父亲对牛的感情,以及我对牛的点滴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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