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暗青色的天际开始泛白,昏黄路灯下江城沉淀一夜的欲望渐渐醒来。
雪还没化完,出租车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黏糊糊纠缠不清的声响。建成交叠了一下双腿望向车外,偶尔闪现的一个街口,几缕缥缈的蒸汽从窖井盖逸出,倏忽被冬日的冷风撕扯而去,像是被时光吹散的那些日子。
今天腊月二十八,建成还是孑然一身回家。父母的期盼与失落在想象中提前抵达,他无法消解这份无奈,就像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命运。毕业几年来,在江城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他就像一颗风雨中不停翻滚的草籽,在水泥地上疲惫找寻土壤的缝隙。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把手缩进袖管,脑袋躲进羽绒服夸张的帽子,像一只只臃肿的企鹅,在冷峻灰暗的高楼下踽踽而行。
不一会,一些拉着行李的路人也切入画面,出租车打了个转,喘息着在长途汽车站的路边停下。
建成打开门,再次和冬日冰冷的空气撞了个满怀。他抖索着拉紧大衣领口的拉链,打开后备箱,拎出行李,咯吱吱踩过混杂着污泥与脏雪的路面,向车站走去。
1.
停车场停满了终点各异的大巴,它们携带着不同的远方气息拥挤在这里,像一条条巨型的毛毛虫。
“中州的乘客跟我走。”建成被声音牵引着来到一辆棕色卧铺大巴前。大巴几乎有两人高,建成的仰视让惊叹与卑微同时抵达。
一位身披军大衣的中年男子一脸疲惫地从车门跳下,走到车腹处打开了行李箱门,乘客们陆续把装满对亲人问候的行李填入,像在投喂一条饥饿的毛毛虫。
建成放完行李,上了车,迎面与久违的乡音不期而遇。
“老乡,拿张名片,以后要坐车,直接打我哩电话。”留着分头,胡子拉碴的中年司机递来一张名片,上面没有图案和色彩,只密密麻麻印满黑色的汉字与号码,朴素得让人心疼。
接过名片,建成扭头看向车内,空间局促而狭窄,三竖排双层铺位间是逼仄的过道,建成艰难挤入,按号码找到第一排靠窗的下铺。他把背包放在脚头,脱掉运动鞋,半躺着舒展了一下身子。脚有些冷,他想拉过薄被盖住,可被头的一股酸臭,让他大脑中凭空长出一双汗渍渍的臭脚,他皱着眉,抖动着薄被调换了被头。
那双汗脚让他开始留意车内的空气。即使刚处理过垃圾,空气中仍隐约弥漫着香烟、方便面、火腿肠、臭袜子长时间化学反应合成的复杂气味,这种特殊味道在日后回忆中变成了长途大巴不可或缺的属性之一,将每次的回溯渲染得生动而具体。
乘客们陆续上着车,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在左后方铺位上放下包,和司机大声寒暄着,大衣内笔挺的西装让他在这个空间显得有些突兀。他用夹杂着几丝乡音的普通话问着:“师傅,咱这车啥时候能到中州?” “快哩话,天擦黑能到家。”分头司机操着浓重的乡音回答着。
“那全程跑高速喽?”西装男依然用普通话暗示着自己和城市的关系。 “那不一定,到时候还得看路况。”分头司机继续着对乡音的执着。
他们的对话让建成听起来有些别扭,像是被搭错了筋脉。他开始放弃这些对话,扭头环视起车内。
建成左边的下铺空着。上铺躺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穿着毛呢面料的灰黑色夹克,衬衫领子白得耀眼,脸颊上的黑框眼镜构建着他严肃不苟言笑的自我。
夹克眼镜男和建成之间的过道里,站着一个小年轻,身上的运动衫有些单薄,年轻人的火力拓展着建成对于人类耐寒极限的想象。“这春节的票太难买了,你们都是咋弄到的?”小年轻一边收拾着包,一边问他后铺的兄弟。
“还能咋弄?排队买呗。总比火车票好买点,我连排了三天也没买到火车票。”后铺兄弟朴实地笑着,他牛仔上衣斑驳着几处机油渍。
“哎,我错过了学校的订票,那天四点就爬起来到车站排队。”运动衫小年轻边说边脱了鞋,爬上建成的上铺。
“这春节车票属于稀缺资源,没点关系哪能这么容易弄到。”坐在铺位上的西装男适时加入了谈话,尝试着展示社会给予他的智慧。“那,大哥,你的票子咋弄的啊。”牛仔兄弟的好奇心让西装男的智慧得以继续表达。
“我一个原告客户是运管部门的,弄个票还不是一个电话的事。这社会就是人情关系社会,有了关系就好办事,说句不好听的,即使你犯了事,认不认识人,判的结果都是两样的。”这份智慧带给他的馈赠,让这些叙述听起来理直气壮。
“小伙子,公共场合可不敢乱说话……我们是一个法治的社会。”夹克眼镜男冷不丁严肃说出的一句,让两人目光有了短暂的亲密接触,而这次接触诞生的一句表述让那些理直气壮的叙述瞬间枯萎。“对,对,当然,法治社会,法治社会。”西装男尴尬地附和着。
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搁浅,随之而来的宁静中,建成想起专门请假买票的那个早晨。栏杆隔出的蛇形队伍从售票大厅一直延伸到外面大街,并夸张地沿着街继续蔓延,几乎绕了街区整整一圈!那次长时间的站立,让他脚跟麻酥酥地刺痛,像是被一群蚂蚁叮咬着。而大半天滴水未进,最终让他腰膝酸软瘫坐在返程公交上,一气睡到终点。
“哎呀,你干什么呀,我不吃!”一声姑娘的娇嗔杀死了建成对往事的回忆,西装男上铺的富态男子正尝试递给对面姑娘一块蛋糕。姑娘低头生着闷气,穿着长统靴的大长腿晃荡在铺位边缘,显得妖艳无比。
“好不容易跟你回一趟家,你就让我坐这破大巴。” “这不车坏了嘛,小姑奶奶你就担待一下,等回来了,给你买个包。”富态男子皱着眉哄着,沟壑般的抬头纹泄漏出他和姑娘岁月的差距。“这还差不多。”姑娘轻佻地拧了一下富态男子的脸颊,演绎着有别于父女的暧昧。
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在建成脑后响起,牛仔兄弟后面铺位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捂着嘴,身体剧烈抖动着,旁边的中年妇女帮她拍打着脊背。老人破裂的咳嗽声和她瘦小的身板让建成的担心开始生长,毕竟十几小时的颠簸对一位孱弱的老人来说,还是比较吃力。
大巴的引擎不知何时发动了,嗡嗡嗡的低频按摩声涣散了建成的注意力,清晨过早的醒来让困意也在此时抵达,建成头挨着柱子睡着了。
建成醒来之前,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上车脚步声,没一会,他的脸颊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不禁“哎”地叫了起来,这声呼喊让这个物体随着一个身影的转动再次袭来,砸在了他的鼻子上,他疼得大叫了一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个女孩不停道着歉。建成忍住鼻头的酸爽睁开眼,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短发女孩站在面前,蓝色毛线帽歪扣着遮住了半个眼,透露出刚才赶车的匆忙,背后一个鼓囊囊的米色背包,应该就是那个肇事者。
“你也注意点啊。”建成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女孩抽动了一下嘴角,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过身卸下背包在左边铺位上收拾起来。
建成揉了揉鼻子,看向车外,他有些惊诧于车子还没出站,正想问分头司机什么时候开车,呲地一声,玻璃门在液压杆驱动下缓慢闭合,大巴轰地一声动了起来,慢慢驶离车站。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骑着电动车、自行车上班的人们在红灯亮时挤成一团,绿灯亮时又蜂涌着冲出,像是游弋在马路上的鱼群。汽车的轰鸣声,电动车的哔哔声,噪杂的人声以及间或的几声鸟鸣,共同演奏着这个城市的命运交响曲。
建成以一种闲适的角度欣赏着这个城市的忙碌,在大巴的走走停停中又渐渐睡去。
2.
大巴不知停在了江城哪个偏僻立交桥下。建成在一片喧闹中醒来。
“师傅,你这转了个把小时还没出城,啥时候才能到家呀。”西装男对分头司机傍晚到家的预言开始怀疑,并继而生长出怨恨。
“接完这几个人马上走。”分头司机一边说一边按开车门,一群拖着大包小包的打工人围了上来。
“几个人走?” “到刘集停不停?” “我问你几个人走?” “六个。” “上来,先上来。” “刘集停不停?” “上来再说!”两人简洁精辟的对话将乡音演绎得抑扬顿挫,悦耳动听。
六个兄弟把大包放进行李箱,拎着小包上了车,他们仿佛刚从工地赶来,衣服沾满了尘土。
“往里面走,铺位下有小马扎。”一直睡在分头司机后面的军大衣起身招呼刚上来的兄弟。
“哎呀,脏死了。”长统靴姑娘一边尖叫着,一边躲瘟神一样往铺位里侧身,避让过道里的兄弟。
摩挲了一会, 几人终于在过道小马扎上坐定。“老板,多少钱一张票?”领头那个又问道。
“450。” “啥?车站里边才卖310,你收俺们450?” “车站里边便宜你咋不在车站买,现在就这价。” “你这也太贵了!” “嫌贵别坐,下去。”
“下去,下去,到处是等着回家的人,你不坐有的是人坐。”军大衣作势要赶他们下车。
几个打工兄弟的坚持和反抗最终在军大衣的威逼利诱下瓦解。他们从行李犄角旮旯里翻出打着卷儿的纸币,捋平凑齐一叠交给了军大衣。
建成静静地目睹着这场绞杀,曾在江城的类似遭遇如深海中气泡般在回忆中慢慢浮起,那些掠夺有的温柔文明,有的野蛮粗砺,共同塑造着建成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他收回视线,留意到旁边蓝帽女孩居然对这场喧闹没有任何好奇,她只是半躺在铺位上安静地看着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年头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不多了,女孩对这一古老传统的继承让她在建成的世界里获得了尊重。
建成没带书,只能百无聊赖地望向车外,欣赏着风景。大巴已驶离了立交桥,上了城郊的高速。虽说是城郊,但路边大片的农田早已被厂房占据,城市每年以GDP增长的速度野蛮生长着。
天色有些阴霾,好像又要下雪,路两旁树木和草地上还遗留着残雪的痕迹,斑斑点点像是一幅水墨画。
路面仍很湿滑,大大小小的车辆都以矜持的速度前行着,大巴偶尔超过一些笨重的大卡,建成听到卡车引擎艰难的轰鸣,仿佛诉说着常年负载超出能力的委屈。
看得有些累了,建成脑袋斜靠在车窗,隔着发丝感受着冬天透过玻璃传来的寒意,而正前方挡风玻璃角落居然结出晶莹的冰花,小草般蜿蜒生长着。
忽然他听到啪地一声,旁边蓝帽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头歪着睡着了。手中的书落在了地上。
建成捡起了书,是一本《刀锋》。他想把书递还给女孩,又怕把她吵醒,犹豫中不自觉端详起女孩的面容。白皙的脸庞,眉眼清秀,微闭的眼睛下密匝匝一圈生动的睫毛,脸颊有些消瘦,透露着一丝冷峻的美,他眼神停留的时间有点久。
“咳……赫。”上铺运动衫小年轻发出不自然的咳嗽声,建成仰头看上去,小年轻头很快缩了回去,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自己的失态。
当建成视线又回到女孩脸上时,女孩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这种意外而赤裸裸的眼神接触让他小心脏突然被绊了一跤,瞬间错乱了自己的步伐,那些异常的跳动让他显得慌乱不已,他迅速摆正了坐姿来掩饰这种情绪。
“嗯……那本书是我的。”女孩轻声对自己说着,用小手指了指,建成发现书居然还在自己手里,再次的意外让他彻底语无伦次。
“哦,这不是我拿的,真不是我从你身上拿的……我不是故意拿的,嗯……这是我捡的……”
他的慌乱让女孩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容也让建成的叙述得以恢复逻辑和次序。
“你刚才睡着了,书掉地上了……我捡起来刚想给你。”建成脸颊有些发热,边说边把书递给女孩。
“谢谢你了。”女孩笑着接过书放在腿上,一边把短发捋在耳后。“哦对了,你鼻子没事吧?我刚才上车时太着急了,包不小心撞到你……”
“没事,早没事了,你不说我都已经忘了。”建成冲着女孩笑着。
……
说完这一句,建成大脑里的汉字突然集体逃亡,以至无法酝酿出合适的下一句把难得的对话继续,就像刚生起了小火苗,却发现到处找不到续燃的木柴。
短暂的沉默让气氛稍微有些尴尬,建成突然又看到了那本《刀锋》,灵机一动问道:“你喜欢看战争小说?”
“嗯?”女孩有些迷惑。建成指了指那本《刀锋》。“哦,这不是一本关于战争的书,讲的是一个人寻找生命意义,追求心灵自由的故事。”
“哦,这主题有点儿大噢。”建成不自觉地说。他没认真考虑过生命意义这类大的命题,也有些诧异这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为什么会对此感兴趣。
“瞎看着玩。”女孩笑了笑。建成知道这是客套话,不过他不在意,因为有了这本书,终于使得对话的小火苗可以毕毕剥剥地继续燃烧,跳跃。
在后续谈话中,女孩在建成脑中的形象被渐渐勾勒得丰满而具体,她是一个护士,江城求学,毕业后留在江城打拼,这次是独自回家,她的老家在荔城,中州的前两站。
3.
半上午的时候,车子越开越慢了。而整个路程才开了四分之一。
刚开始大巴还能以3、40km/h的速度走走停停,后来干脆走上两米就停了下来。引擎经常轰鸣一下,就很快迎来嗤地一声放气,循环往复。
路上的车子连绵拥挤在一起。出江城方向三个车道几乎被堵成了一个硕大的停车场,而相反的另一侧,车况却顺畅得让人羡慕妒忌。
分头司机开始打开侧窗小玻璃,点燃一根香烟解乏,一丝清凉的微风吹进车里,缓解了车内污浊的空气。西装男则显得越发焦躁,他不时从铺位上下来,站在靠近驾驶室的位置,两手搭住上面铺位把手,往车前张望着,嘴里不时唠叨着这得堵到什么时候。他到了中州还要转车,担心赶不上当天的末班车。
发动机的反复起停,让难闻的柴油气味也混入车厢,这引起了老奶奶又一次的剧烈咳嗽,旁边貌似是她女儿的中年妇女起身掏出保温杯,打开盖递了过去。
建成上铺小年轻饿了,跳下铺,找军大衣要了热水冲泡面,于是车厢里便再次飘满了泡面浓郁的味道。他坐在建成铺位上边吃边聊,透露了他是在校大学生,读经济,可倒霉的是吃到一半他把叉子弄断了,他问建成,大哥,你有没有方便面,我叉子使完了刷刷还你,建成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睁睁看着他把整桶的汤水喝下去,最后才吃到了桶底的面。
这时,应急车道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穿过,大喇叭嗷嗷叫着前面的车让开,让开。这让大家的心情有些激动,像是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可没一会,一串胆大包天的轿车,接连跟在了警车屁股后面,堂而皇之地行驶在了应急车道,完全不顾忌那六分违章的惩罚。这让大家的心情又有些愤懑,什么时候都少不了铤而走险、践踏规则的人,人们纷纷诅咒着,并想象着英勇的警察突然停下车杀个回马枪,把后面跟屁虫纷纷拦下,潇洒地撕下黄色的罚单,醒目地贴在他们车窗上。
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了一会,连应急车道上也堵满了车,车队彻底停了下来。有的司机开始熄了火,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伸胳膊动腿活动着身体。左边丰田凯美瑞车窗摇了下来,一只卷毛巴儿狗探出头汪汪叫着,不一会同样卷着头发的女主人牵着它下了车,巴儿狗蹿到轮胎旁肆无忌惮岔开腿尿了起来。
右前方标致307司机在车群中到处晃荡,不时和人聊着天,他走过来时,分头司机热情地从车窗和他打着招呼,问是什么情况,307司机带来的消息说前方三公里处,桥面积冰打滑,造成四辆车追尾,救援车还在赶来的路上,至少要处理一个小时。
车内的人们开始骚动,纷纷要求分头司机打开车门下去放风,刚才整桶的方便面汤水让运动衫小年轻冲在了最前面,车门一开,他就以略显别扭的姿势翻越了隔离栏杆,夹着腿下到坡里雪地上开始放水。他的附近很快聚集了七、八个同伴,这些人不一会就在雪地里浇出一大片草地。
他们的成果让建成也站起了身,准备下车。可这时前面车子传来发动的声音,四散在路上的人们开始跑回车里,陆续发动了引擎,于是建成只好打消了念头,又坐了下来。
路边坡里的那些人开始着急。建成发现小年轻还在放水,他是第一个下去的,他放了那么久。分头司机也发动了车,引擎轰鸣着,车轮仿佛也开始动了起来。坡里一个人突然哎地一声大叫,这声大叫引发了坡里五、六个人争先恐后的奔跑,他们的慌乱让建成的笑声响亮地跑了出来,可建成没想到他自己也会经历类似的命运。
小年轻在关门的一霎那上了车,建成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打趣道,不错,跑得挺快。小年轻则用激动的语气表达着这次惊险遭遇的复杂情绪。他们在车队的缓慢移动中终于看到了车祸现场,没有四辆车,只是一辆帕萨特撞上了比亚迪,前盖完全扭曲翻起,机油滴答着流了满地。
大巴终于恢复了往常的奔跑,分头司机开始以播放通俗歌曲的形式来庆祝,他让车厢飘满了凤凰和蝴蝶。兴之所致他也会在高潮处展示一两句嘹亮的歌喉 —— “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飞翔……” “亲爱的,你慢慢飞……”
在分头司机的歌声中建成异样的感觉不期而来,他后悔刚才没和小年轻一起下车。现在他像捧着装满水的汽球一样,担心每一次的颠簸,在他二十几年岁月中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过服务区或加油站。
他问分头司机什么时候到服务区,对方说会在专门服务区停,现在还早。这个回答让建成感觉那个汽球又长大了一些,他无法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安放它,只好硬着头皮以奇怪的步伐走到分头司机旁恳求道,师傅,能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停一停,我方便一下。
分头司机充满乡音的拒绝让建成感到在蓝帽女孩前的形象碎成了渣渣。“你刚才弄求啥哩,一车人就你尿(sui)泡小,别人咋没事哩,真憋不住了尿瓶子里。”
建成的尴尬引起了蓝帽女孩的注意,她从背包中翻出一个农夫山泉瓶子递给了建成。建成有些感动,准备走到车门下面的台阶解决,但后来另一个难题让建成又走回了女孩面前。
“你有脉动之类的瓶子吗?” “嗯?”女孩有点没太明白。这时运动衫小年轻在上面突然发出呵呵的笑声,这些笑声显然拓展了女孩的想象,并让她的脸庞刷地一下变得通红,继而阴云密布,她没好气地说:“没有!爱用不用!”
建成只好再次走向车门,他开始操作一项高难度动作,可缺乏演习让意外不出所料地来临,他不禁失声叫了起来,哎呀,快满了。
他的叫声让小年轻的好奇迅速生长,迫不及待地从上铺探出头来看向车门。可看到的画面却令他失望,建成已经拧好瓶盖,把瓶子放到了垃圾桶里。小年轻有些纳闷,疑惑地坐回铺位。
当建成回到铺位时,发现蓝帽女孩厌恶地把背转了过去,好像他们之间关于《刀锋》的美妙对话从未发生过。
4.
蓝帽女孩的晴转多云让建成觉得接下来的旅程索然无味。他不知睡了多久。
他隐约听到其他司机和军大衣在打电话,说前面有情况,让他们注意。不一会,大巴在离收费站五、六百米的位置停了下来。
“前面在查超员,大家帮下忙,后面上来哩六个兄弟,你们四个现在跟我走,剩下的帮忙在最后两个铺位上挤一下,蒙上被子,别让人发现喽。”军大衣安排完,带着四个打工兄弟下车,步行绕过检查站。
他们的举动引起了不怎么说话的夹克眼镜男的不满。他对分头司机说道:“你们太不像话了,本来超员就不对,现在又要步行绕检查站,这得耽误我们多少时间,你这是赤裸裸地损害我们乘客的利益!”
“就是,还说天擦黑能到家,我看半夜能到就不错了。”本来就焦虑的西装男也加入了讨伐。
“老乡,可别这么说,大家都不容易,你们在城里月月挣个万儿八千哩,我们平时淡季根本没生意,就指望着节假日多挣几个哩,大家多担待点,我谢谢大家哈。”分头司机边说边发动了大巴。
夹克眼镜男和西装男嘟囔了几句也没再说什么。不一会,大巴就被警察拦下,他上车时只探头往过道里看了看,没往里面走,整车乘客无人说话,建成想也许那一刻大家想法是一致的 —— 别再出什么岔子,赶紧回家。
可这个无常世界总是用现实和人们美好的期盼做出反差,在一次次跌宕起伏中考验着人们对生活的耐心和勇气。
后来那几个下车步行的终于上了车。下午三点左右,路程才跑了一半。大巴驶入了分头司机说的专属服务区。
说是服务区,其实就是高速下某个偏僻村落里开的私人饭店。
“所有人全部下车,这车要锁上哩,大家都下去吃饭、休息。”分头司机停稳车,高声叫道。
建成隔窗看到这是一个砖墙围起的大院,里面已经停了三、四辆大巴,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在推搡着把乘客往彩钢板搭建的餐厅里赶。
他磨蹭了一会,等人下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跟在老奶奶一家人后面。台阶对老奶奶来说有些挑战,她摩挲了一会,想手拽着把手,把腿先放下去。这时已经走出几步的蓝帽女孩跑了回来,叫着,奶奶你慢点,一边搀扶着老奶奶落了地。女孩这个举动让某种温暖情绪在建成心里复燃,并衍生出一些想象,他胡思乱想地朝餐厅走去。
挂着厚重塑料门帘的餐厅门口,一个壮汉粗鲁地把一位刚走出门身材瘦小的兄弟往回拽,“进去吃饭!” 他蛮横地说。“你干什么。”瘦小的兄弟甩脱了壮汉的手跑了出去。这一幕让建成感觉进了黑店,他有些惊诧于文明社会还有这样的存在。
进了门后,建成的感觉得到进一步证实,简陋的打饭窗口上吊着一块牌子,写着快餐三十元,而那些铝盆里的菜让人没有任何食欲,这样的饭菜,在江城十块钱都没人买。
建成转到旁边小卖铺,碰到了运动衫小年轻,他又在买方便面。店主见他过来,热情招呼着:“方便面要吗?三块五一碗。” 他的热情和门口壮汉的粗鲁形成强烈对比,这种反差让建成怀疑这两人是否为同一家黑店卖命。
“还可以,我在超市买的也就三块钱。”小年轻说着。想想自己早晨空到现在的胃,建成于是也掏钱买了一桶康师傅。
“那边有热水。”店主继续热情地说道,手指着不远处厕所旁的电热水箱。建成和小年轻一起走了过去,他们准备在餐厅吃完再上车。
电热水箱旁站着一个人,建成撕开泡面,刚想接水,那人敲了敲水箱提示着什么。于是建成抬起头看到了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字 —— 开水五元。
建成突然觉得环境真是可以塑造人,他那句话竟毫无违和地脱口而出:“我CNM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他气愤地拿着方便面扭头走了出去,现在回想起那个店主伪装的热情,竟让人觉得恶心,有些抢劫真得是可以披着热情或文明的外衣。
建成和小年轻走到餐厅门口时,门口壮汉正对着蓝帽女孩叫:“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进去吃饭!” 他一把把女孩拽得差点摔倒在地上。建成不由自主地冲上去拉住了女孩,对壮汉吼道:“你TM想干什么!”
壮汉瞪了建成一眼,而建成的怒目回应,让壮汉没有进一步的造次。建成扶着女孩往大巴附近走去。
“谢谢你。”女孩说道。“没事,这家店太黑了,没见过这样的。我买个方便面,水都要收五块,这不是明抢吗?”建成依然对开水耿耿于怀,虽然他最后也没买。
“你也没吃饭吧?”建成问女孩。“没有,我不饿。” “我这有方便面,要不一块吃点?”建成把方便面使劲地挤压着,面饼发出碎裂的声音。
“就这么干着吃,像馓子一样,我们上学那会儿经常这么干。”建成压了会,从桶里面掏出一块碎面放进嘴里咔吧咔吧嚼了起来。
“大哥,车上有水,到时候可以泡着吃。”运动衫小年轻凑过来说。
“算了,喝一肚子水,到时候车上也麻烦。”建成边说,边把方便面桶递在女孩面前,女孩拿了一块,也开始嚼了起来。
这句话唤醒了小年轻不太久远的记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得问道:“咦,大哥,我想起你车上叫瓶子快满了,快满了,后面也没事嘛,你是咋弄哩。”
建成有些愕然,没想到小年轻会不分场合地问这么个中二的问题,建成不好意思地咳了两下,凑近小年轻轻声说:“我没放完,放了一半。”
“啥!你刹住了?这都行?大哥,你是怎么做到的?”小年轻笑着惊讶地喊出了声。
建成的脸有些发热,瞪了一眼小年轻。
他听到噗呲一声,女孩扭过身捂着嘴笑出了声。
5.
大巴再次上路时,天色已有些暗。远处公路影影绰绰地蜿蜒进落满白雪的山峰。
其实刚才乘客吃饭没花多少时间,等分头司机和军大衣倒等了半天。他们和黑店不可告人的秘密让他们获得了特殊款待,当他们剔着牙从司机接待室走出的那一刻,也收获了大多数人的鄙视。
“你不生我气了吧。”建成看蓝帽女孩静静地看着前方的公路,想继续那些美妙的谈话。
“我不喜欢那种不尊重人的玩笑。”女孩扭过头看着建成,表情有些严肃。 “我其实真没那意思……算了,不说了。”女孩的严肃让建成开始寻找下一个话题。
“你们家过年一定很热闹吧。”建成开始想象女孩来自什么样的家庭。
“还凑合吧,我们家人也不多,平时爸妈在别的城市打工,过年了也就凑一块吃几天饭。你们家呢?”女孩反问道。
“我们家还是挺热闹的,我还有哥哥、姐姐,他们都有孩子了,老的少的加一起,也算是一大家子。初二我姐回门的时候,吃饭两个桌子都不够坐。”建成笑了笑,想象着女孩家年夜饭氛围和自己家的差距。
“真羡慕你,我还是挺喜欢凑热闹的。”女孩笑着说,眼里闪着光。女孩的笑容和她对热闹的期盼加重了建成的幻想,白日里他做起了梦,梦中他带着女孩回了家,她和自己的侄女们开心地玩耍着,父母看着女孩笑得合不拢嘴,满满地做了一大桌菜。
“刘集哩准备下车了哈。”忽然分头司机的喊声打断了建成的白日梦。
“这咋下啊?你咋不给俺们送到镇里面。”一个打工兄弟看着外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说。
“我还给你送到家哩!你问问车上哩人答应不?”分头司机以代表着大多数人的底气理直气壮地说着。
“待会下高速出了收费口,你们就在那边下,那边也有到镇里边哩车。”分头司机补充道。
几个打工兄弟悉悉索索开始收拾行李,相互呼喊着还在睡觉的同伴,大巴沿着弧形的高速闸口缓缓驶下,送达了它此行的第一批乘客。
当大巴再次沿着闸口驶入高速,建成发现蓝帽女孩闭着眼睡觉了,这让他有些懊恼刚才下车的打工兄弟,他们的离去让建成距离自己的梦境又遥远了一些。
天真的擦黑了,公路上迎面驶来的车辆已亮起了灯,一道道光柱斜刺里穿透暗黑的天际,一些重型大卡驶来时,呼啸着发出轰鸣,相会后那些声音又在耳后渐渐远去,大巴也打开了远光灯,在单调的引擎轰鸣中,路边绿色的路牌,倏忽被照得分外清晰,然后又忽然淹没在夜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大巴又停在一个出口闸道的岔路口,上来三个有些沉默的人,没带什么行李。
“你们到哪?把票买一下。”军大衣对他们说。 “等一会。”一个梳着大背头的人说。过了一会,他和一个小平头走到了车厢后部马扎上坐了下来。留下穿着皮衣的男人在建成旁边过道里站着。
又过了一会,建成发现有些不对劲,因为皮衣男开始动手掏蓝帽女孩脚头的包。“那是别人的包。”建成随口说了一句。皮衣男犹豫了一下,起身往后面铺位走去。
他走到了睡着觉的牛仔兄弟旁,右手直接伸入了牛仔兄弟上衣口袋。牛仔兄弟被他的动静吵醒,抓住了他口袋里的手,结果皮衣男左手一拳打在牛仔兄弟胸口。牛仔兄弟被打得有些懵,皮衣男迅速从他口袋里拽出几张纸币装进了兜里。
他继续向后走去,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啪地一声弹开,那刀的寒光让建成的恐惧在体内生长,他扭回了头,刻意不去看后面发生的事。回头的时候,他看到西装男也发现了这些异常,西装男偷偷把兜里的钱包塞入被子,抽了两张小额纸币放回了口袋,然后闭上了眼假装睡觉。
车的后部也传来了悉悉索索地声响。“哎,我那里面还有身份证。”他听到一个兄弟叫了一声。
“啊!”他突然听到长统靴姑娘的尖叫,接着是富态男子颤抖的声音:“兄弟,就这么多了,好歹给我留点回家的路费。”
建成禁不住又偷偷向后面看去,正看到皮衣男掏着西装男的口袋,他掏遍了西装男的所有口袋都没有把他掏醒。
“咳……咳,你们干什么,还给我!”他看到小平头和老奶奶拉扯着一个包。老奶奶的呼喊让蓝帽女孩也醒来望向后面。
“TMD放手。”小平头扬手结结实实打了老奶奶一个耳光。哇地一声,老奶奶哭了起来。“还给我,那是我妈看病的钱啊。”她的女儿也哭着说。
“你们干什么。”建成听到蓝帽女孩一开始在铺位上小声激动地说着。然后她紧攥着手朝后面大声叫了起来:“你们放开那个奶奶!” 她的叫喊让建成出乎意料,他惊诧于女孩蕴藏于瘦小体内的勇敢与能量。
这时皮衣男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了女孩领子把她推倒在铺位,头撞在栏杆上。“啊!”女孩捂着头大声哭了起来。“你们还是人吗?你们没有奶奶吗?呜呜……”暴力与悲愤让女孩的手不住地颤抖。
建成一把拽住了皮衣男的衣服,想从铺位上下来制止他,可皮衣男转身用刀抵住了建成的脖子,刀尖带来的刺痛与随之而来的恐惧让建成不得不坐下。
“老四,差不多该收了,路口快到了。”大背头从后面过道走过来朝皮衣男喊道。也许女孩大声呼喊带来的意外让他们感到了形势的复杂。
“都TM给我坐好别动,谁敢动我让谁死!”大背头用匕首环指着车内威胁道。
“前面出口闸道靠边放我们下去。”他又扭头命令分头司机道。
几分钟后,大巴停在了闸道的三角隔离带上,呲地一声车门打开,三个人跳下了车,沿着公路一阵小跑,消失在夜色中。
分头司机轰地一声大油门,逃也似地驶离了隔离带。
6.
车内短暂沉默后最先响起的是长统靴姑娘的哭喊。
“啊啊 —— 刘大强,你家在什么破地方啊,还有强盗,我TM以后再跟你回家我就是王八。”
随着姑娘的哭喊车里炸了锅一般议论开来。
“MD,我上衣口袋里的钱全让他们给我掏完了。”牛仔兄弟哭丧着脸说。
“好险啊,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还好他没掏我的包。”运动衫小年轻一副受惊的表情。
“他们一上来,我就知道不是好人,咋能坐车不带行李呢,幸亏我把钱包藏起来了,只留个一二十块让他们掏。”西装男有些炫耀地大声说着。
“你为什么放他们上车?”夹克眼镜男大声质问着分头司机。
“谁知道他们是强盗啊,再说了,不让他们上车能行吗?上次一个兄弟哩车,遇到一伙人没让上车,直接挡风玻璃被砸个大洞。”分头司机竭力推脱着。
建成在一片喧闹中看向蓝帽女孩,女孩啪嗒啪嗒还在默默流着泪,建成想找个纸巾递给她,可翻遍了包也没有。“你还好吧。”他轻声问女孩。女孩轻轻摇了摇头,不想说话。建成知道她还需要些时间来平复这强烈情绪的冲击。
“不行,得报警,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喽,我钱得要回来。”牛仔兄弟越想气越不顺。“对,报警。”后面车厢有人也附和着。
“报警?你们还想不想回家了。警察来了一车人录笔供得弄到啥时候?说不定你三十都到不了家。”西装男早已对车辆延时耿耿于怀。
“那咋弄?就这么放过他们?不行!”后面车厢的人还是坚持报警。两拨人后来闹闹哄哄吵成一团。
“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夹克眼镜男在铺位上以富有领导力的磁性嗓音叫着。
“我先统计一下,有钱财损失的人先举个手。” 他开始认真地数起来,“一、二……好,有七个人。这样,我提议个方案哈,现在这块呢也属于中州地区管辖,咱们呢也可以在车辆到中州后再报案,这样也不耽误其他人回家,咋样?”
大部分人在沉默,有些人在细声讨论着。
“这样吧,咱们还是民主一点,大家都投个票吧,少数服从多数。”夹克眼镜男的叙述显示着他对流程的熟稔。
“还是举手吧,同意的先举……好,下面不同意的再举一下……好,我就不报数了,大多数人同意到中州后再报案,那咱们就少数服从多数,谢谢大家。”
夹克眼镜男在关键时刻的领导力让喧闹的车厢渐渐归于平静,有人渐渐又发出细微的鼾声。
建成看向前方,公路上的车辆已比较稀疏,有的时候,空荡荡的路面上,只有大巴车的两只光柱孤独地照出惨白的路面,路中央的白色虚线一段段飞速遁入车底。忽然有一些飞絮小虫般飞入光柱,渐渐越来越多,有时夹杂着指甲盖大小的几片,飞舞翻卷着,原来又飘起了雪。
建成又偷看了蓝帽女孩一眼,女孩也和他刚才一样,怔怔地看着前方的路和飞雪。
忽然一丝细微的啜泣响起,慢慢变成较大的哭声。“呜呜,妈……妈,你怎么啦?”老奶奶的女儿摸着她的额头哭着。
蓝帽女孩闻声疾步走了过去。“阿姨,我是护士,奶奶怎么了?”
“我妈刚才说她胸口闷得难受,突然就昏过去不说话了,可能和刚才受了刺激也有关。” “奶奶有什么基础病史吗?” “我妈有冠心病。”
“你帮我用手机照一下。”女孩动作熟练地检查着老奶奶的瞳孔、脉搏、呼吸。
“快,马上打120急救!奶奶很可能是急性心梗!”女孩神情焦急地对老奶奶的女儿说。
“可这荒郊野外哪去找120啊!”老奶奶的女儿着急地又哭了起来。
建成这时也从铺位上冲了过来。“阿姨,你先别着急,让前面县城医院的救护车在高速闸口等着。我去让司机快点开和他们会合。” 建成边说边冲到分头司机旁说明情况。
车厢里再次一片嘈杂。“今天是倒了八辈子霉啦,这猴年马月才能到家,哎!”西装男唉声叹气地发着牢骚。
“大家都帮帮忙不行吗?谁不想早点回家过年,老奶奶也想啊,今天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过年,咱们就不能帮奶奶过去这个年吗?”蓝帽女孩声音不大,可一字一句清晰地飘荡在了车厢里。
大家再无话……
7.
建成和蓝帽女孩把老奶奶送上救护车时,雪还在下。
出口闸道的路面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目送着救护车嘀嘟嘀嘟地闪着蓝光没入风雪,他们才返回大巴。
“你说老奶奶能挺过去吗?”建成问女孩,她疲惫地靠在铺位上。
“不知道,在车里的时候她呼吸很弱……只能在心里为她祈福,希望她能闯过这一关。”
“你今天晚上很勇敢……”建成由衷的赞扬脱口而出,他还从未曾这样赞扬过一个女孩。
“……其实我也害怕得发抖,可是看到他们那样欺负奶奶,我真的是忍不住的难受。”女孩说完又把视线看向前方的路面。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飞舞着鹅毛般砸在挡风玻璃上,刚换上来的军大衣司机把雨刷开在最大档,一遍遍把破碎的雪花推到窗沿,堆成一条凌乱的雪渍慢慢下滑……
建成忽然看见车灯下刚闪过的一块路牌上写着 —— 荔城 60km。未曾料的别离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奔跑而来。他和女孩估计只有几十分钟的共渡时光了。
他眼前又过电影般浮现出女孩熟睡的脸庞,生动的睫毛,捂着嘴的笑容,生气时的神情,面对歹徒勇敢的喊叫,忙着救人的身影……他决定不放过这次机会,而女孩无畏的勇敢也点燃了他的勇气。
“荔城快到了。”建成看着女孩好看的侧脸。“我……你……我们能加个联系方式吗?从你看书时我就注意你了……我……喜欢你。”建成的缺乏演习让他的表白意料之中地语无伦次。
女孩笑着转过头看着建成,眼神在黑暗中忽闪着光芒。“谢谢。可你不先问问我结没结婚,有没有男朋友吗?”
“……我,”女孩的问句让建成猝不及防,“那你有男朋友吗?”建成的脸有些发热。
“有……曾经有,你相信爱情吗?”女孩的答案带来些许冬天的寒意。
“……相信。”建成不知除了相信还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我以前也相信,现在……不确信了,”女孩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继续说道:“爱情本来就不纯粹……爱是纯粹的,但加了情欲,就不是了。纯粹的爱可以走很远,但爱情,不一定。”
“这是奶奶告诉我的……她还说,爱情就像夜空中的焰火,绚烂燃烧的是情欲,而短暂的焰火过后,永恒的,还是深蓝的夜空。”女孩看了看建成,喝了口水,继续着她的讲述。
“我以前不怎么相信这些,可经历过一段感情后,我有些信了。原谅我,我还没准备好再接受一段新的感情。”女孩说完扭头真诚地看着建成,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事,真的不用对不起……谢谢你的坦诚,我知道了。”建成笑着对女孩说,有些苦涩,他隐约听到身体里一些破碎的声音。
“那你这次回家也是去看奶奶的对吧。”建成想用另一个话题来驱散荡漾开来的忧伤。
“不是,奶奶已经没了……”女孩眼睛突然闪出一些泪光。“我从小就是奶奶带大的,爸妈常年在外打工,你能理解我对奶奶的感情吗?”
建成点了点头,他似乎明白了女孩为什么会对车上的奶奶也同样在意。
“那你爷爷还在吗?”
女孩沉默了一会,轻轻地说:“我们能换个话题吗?我不想提这个人……”
……
8.
车到荔城时,夜已经深了。
蓝帽女孩背上包,笑着和建成告别。“我送你下车。”建成说。
呲地一声,玻璃门打开的那一刻,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外面还下着雪,漫天飞舞着。
女孩取完行李箱,又朝建成挥了挥手说:“我走了。”
建成看到雪花沾满了她的蓝色帽子,有些情绪忽然涌上了鼻头,他仿佛看到夜空中一朵绚烂的焰火正火星般四散,渐渐湮灭。
“我能抱你一下吗?”建成脱口而出。
女孩犹豫了一下,张开了双臂。建成走了上去,深情地和自己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告别,他嗅到女孩发丝里春天田野般的清香。
“保重。”
建成转身走上车门时最后看了一眼,蓝帽女孩的背影已淹没在风雪中。
……
荔城过了后,车上的人少了一多半,夹克眼镜男、长统靴姑娘和他的富态男人都下了车。
车子经过荔城某个街道时,建成还仿佛看到长统靴姑娘边走边训斥着富态男人的样子,不知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一个爱情存在。
……
车下中州高速时,建成知道快到家了,他家就在城郊的某个村落里。
他拾掇好行李,和上铺的小年轻告别,那小子还在呼呼大睡,眯睎着双眼说:“走了大哥,我就不送了……对了,提前拜个早年,新年快乐哈。” 说罢又翻身睡去。
他让军大衣在靠近村子的路口把自己放下,拿了行李独自走上去村里的路。
原野上还是有些风,雪已经小多了,只有些细小的雪粒扑簌簌打在大衣上。田野里的雪映衬着天空有些发白,像是傍晚的夜色,建成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走着,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
他又回想着这一路的遭遇,莫名地发现这归乡的旅途和人生的某些相似之处。相聚、别离,开始、结束,邂逅爱情、友情又擦肩而去,被生活碾压、摔打,最后一个人孤独走完剩下的路。
想到这,他有些释然,人生本该如此,走就是了,不觉步子轻快了许多。他已看到村口电线杆上悬着的橘黄色的灯。
远处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一阵鞭炮声,在原野里忽近忽远地荡漾开去,惹得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地叫成一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