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秋刀!”(苗语直译:捉,捉,捉到了!)“剖杰”声音不大,可我听得真切。他一定捉到了一条大的泥鳅。当他站直起身子,手指紧紧扣着的是一条长长的黄鳝,这黄鳝像蛇一样长,“剖杰”的手指扣住的是头部,这家伙黄得透亮,又肥又大,身子环绕“剖杰”的手腕好几圈,紧紧的。
“哇!‘剖杰’刀阿翁蛙先罗瓜罗派!(苗语直译:哇!‘剖杰’抓得一条黄鳝好大呀!)”“剖杰”身后的一个小弟弟惊叫起来。
高手果然是高手,出手不凡。我们连黄鳝的影子都没见着,他就捉了条这么大,这着实让我们羡慕不已。
“杰哦,阿翁蛙先满阿太!某刀来噶抓交,阿落就刀阿翁都来噶罗交!”(苗语直译:杰呀,这条黄鳝有一餐好的!你个儿雄点,一来就抓得一条大黄鳝!)不远处的邻居爷爷竖起大拇指,对“剖杰”赞不绝口。
“阿库追召能,九九顿蛙先,背久高你几阿睡怒!”(苗语直译:后面这个地方,年年都有很多黄鳝,主要是他们不大会抓!)“剖杰”拿着那条大黄鳝边走过来,边走边对邻居爷爷自豪地说。
“剖杰”走过来,将手中的黄鳝放进他做好一个凹槽里,又盖些软烂泥巴,再拿起邻居爷爷扎好竖起的一把稻草盖在上面,做了标记,以免忘了地方。
反复几次后,“剖杰”又捉了不少泥鳅和黄鳝,接二连三不停地走过来,放进凹槽处盖好又去。等我们把田后边的半水半干的地方,差不多翻了遍的时候,“剖杰”好像也没有开始来回频繁了,他再能翻到泥鳅或黄鳝,差不多要十几分钟或二十分钟样子。
“你昂拉,某对‘剖杰’过噶沙初来凹库,里刚北囊阿睡落,亚买点噶拉罗太,沙够禾牛太够落!”(苗语直译:是时候了,你到‘剖杰’放泥鳅的旁边也做一个凹槽,要和他的一样大,又拿点软烂泥巴来盖上,再学着他一样拿一把捆好的稻草盖在上面!)我悄悄在“老赖”耳语着说。
于是,“老赖”按着我办法做好掩护体。我便搬来好几把稻草放在“剖杰”放泥鳅那个地方旁边,借着稻草做掩体,我便先从"剖杰”做的凹槽里,捉一条很的泥鳅,然后悄悄走到田后边的烂泥假装使劲儿翻着泥巴。
“老赖!老赖!歪库能蛮罗谬公,某恩罗!歪亚努召拉,罗几罗?双罗噶能罗了饭!”(苗语直译:老赖!老赖!我这边还有好多泥鳅,你看罗!我又抓到了一条,你看大不大?快到这边来翻!)
“老赖”三步并作两步走,跑到我跟前。我使了眼色,“老赖”会意,知道我是从“剖杰”那里搞到手的。我先悄悄地从“剖杰”那个凹槽偷走一条大泥鳅,摆放我的凹槽里,再假装走到田后边的烂泥里使劲地翻,然后随便捧起一把烂泥,边走边说自己又捉到了泥鳅,再走到我做的凹槽里放下。这样,大伙是不会怀疑我在使诈玩的鬼把戏。
过了一会儿,“老赖”朝着我大喊大叫起来,说他也捉到一条大泥鳅。“老赖”便用我的法子,如法炮制。将“剖杰”凹槽那里的泥鳅、黄鳝一条一条“转移”到我们各自做好的凹槽里。“剖杰”还在另一处捣鼓着,根本没有觉察到他的泥鳅和黄鳝被我们“转移”走了。
随后,我和“老赖”似乎一下子也变成了翻泥鳅和黄鳝的高手。一会儿,我翻到了一条,又过一会,“老赖”也翻到一条,我俩轮流交换着,做得天衣无缝。
“剖杰”看到我俩不断有收获,似乎也很不服气,他玩命似的在田里掀开一兜兜稻草根,似乎要把田里翻个底朝天,把田里的泥鳅或黄鳝全部翻出来。这样,眼看着他也不断有新的收获,我们跟着也有了“收获”!
“嗤嗤嗤……”“老赖”极力地压低着嗓子,捂着嘴,站在我面扮着鬼脸傻笑,笑着笑着,都支撑不了自己,不禁倒在了稻草堆上,还着偷着笑,可不敢大声笑出来。
“老勇啊,他九刀蛮味,捉打奶罗拉,歪男久刀!”(苗语直译:老勇啊,太有味了,笑我了,我受不了啦!)“老赖”似乎很难以克制自己,忍不住紧紧抓着我的手,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们在邻居爷爷家的这丘田里,一直翻到太阳下山,似乎还不想回家。
“歪囊谬公、蛙先对农几干猜,久念少噶一多木?”(苗语直译:我的泥鳅、黄鳝好像少了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剖杰”准备回家了,他走过过,移走稻草,刨开烂泥,他有点发觉泥鳅和黄鳝好像少了些,于是他站在那里念叨着。
“剖杰!你几你某囊谬公、蛙先东归禾库啦,木噶禾呆能都,亚连固库都木?某对禾登多翻改久,改干几干?”(苗语直译:剖杰,是不是泥鳅、黄鳝走出了这个凹槽了,爬到软泥巴的地方,又钻到土里去了?你再好好翻周围看看,有没有?)我对“剖杰”说。
大伙看到我这么说,也跟着这么说。很多时候,我们翻到捉来的泥鳅常常会自己逃出凹槽,又钻到另外的地方去。对于泥鳅变少,也是家常便饭的事,谁也不会怀疑被谁偷走的。再说,从来没有谁敢对“剖杰”下手的,他可是我们这帮小伙伴的“孩子王”。
“歪沙翻改了,改满干!”(苗语直译:我也翻了,没看到!)
“恰某弄召了,少久刀噶几多木?”(苗语直译:怕是你记错了,它们跑不到哪里去的?)
“歪囊阿木蛮罗刀沙几干拉?久念稍噶几多木?”(苗语直译:我捉到的那条最大的黄鳝也不见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然就然算了,也几然米木,对都农囊罗,长目算!”(苗语直译:丢了就丢了,也没有丢几条,还有这么多,回家算了!)
说着说着,“剖杰”伤心地哭了起来。他边哭边将剩下的泥鳅、黄鳝用稻草从泥鳅、黄鳝的嘴里串起来,然后带着他的那伙兄弟一起走了。
他走后,我和“老赖”也收拾我们的泥鳅、黄鳝,用稻草串起来。第一次看到“剖杰”这样哭,哭得那样伤心,我和“老赖”也觉得不是滋味。
开始只是想整整“剖杰”的嚣张气焰,不想看到他那张似乎谁都强的脸。没想到,这下真把他给治惨了。后来,我和“老赖”说起这事,也觉得愧对“剖杰”,不该去偷他的泥鳅和黄鳝。
那一天,娘看到我带回来不少泥鳅和黄鳝,很高兴地给我做一道油煎泥鳅美味。要是平时,我准会吃得津津有味,把肚皮撑得圆鼓鼓的。可是那一晚,我却吃不出什么口味来。
儿时那段时光常常浮现在我眼前,仿佛就像昨天一起。可是,一转眼,我、“老赖”、“剖杰”都老了,每每回到乡下老家,看到寨子周围的这些田,让我不由自主想起这些往事。
元旦假期,我又再次回到乡下老家看望母亲,“剖杰”的二哥那天接儿媳办酒席,因为我们一个大家庭,我去他们家喝喜酒时,又看到“剖杰”。他拉着我的手在一桌酒席坐下,叫上了几个儿时的伙伴,陪着我一起喝酒吃菜。
“老勇啊,他乃某长罗汝他九刀,刚某费心啦!”(苗语直译:老勇啊,今天你回来我们太高兴了,让你费心了!)
“歪罗沙你活念空念卡,干高代狗爹比爹刀,沙活几念瓜!”(苗语直译:我是打心里高兴,就是来祝福一下,看到村里这些弟弟妹妹结婚成家,也为你们高兴哪!)
“剖杰”用一支手不停给我们这一桌添菜,虽然是吃不完。可苗家人宴请客人酒席上的菜碗里,不仅不能让空了才加菜的,而是只要客人夹到菜碗稍稍少了,就要加到满碗。要是不加,人家就会说主人家不热情。
“剖杰”打工时轧断了一支手好多年了。其实“剖杰”这辈子也挺可怜的。
他家兄弟仨,兄弟分家后,所分得的田地少,日子很不好过。他大哥也是因为家里穷,至今快七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三兄弟中,能成家的只有他二哥了。他二哥年轻时干活最拼,后来去打工,攒了些钱,在边的苗寨里,讨了一房老婆,有儿有女,总算有了完整的一辈子。
十多年前,三十好几岁的“剖杰”,有人帮介绍的好几门亲事,可是因为家里穷,女方后来不同意,一次次最后没说成。后来,村里兴起了打工潮,为改变命运,赚钱回来娶个老婆成家,“剖杰”也就跟村里伙伴们到了浙江去打工了。
打了两三年工后,“剖杰”好像也赚了点钱,回来大衣长袍地穿起,虽然三十好几了,也依旧威风十足。这时,有不少嫂嫂姑姑或阿姨,热心帮他介绍起了女朋友。相了几次亲,年轻的人家看不上她,说他老人,年纪大的,他又不愿意人家带孩子过来。
在农村,三十好几的男人,也是大龄剩男了,人家十八九的黄花闺女,自然不愿意嫁你个三十好几的老男人了。这年纪,也只有找“二手货”的离婚或死了男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自然都得带一儿半女过来。这样的女人要是孩子,一般都是不会下蛋“母鸡”了。哪个未婚的男人,不是想娶个女人生儿育女,生不了,娶来干什么呢?
这样,“剖杰”的婚事又拖了几年。眼看着快四十了,“剖杰”也是着实着急了。有一次,一位好心的嫂嫂给他说门亲事,说有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半年多,无儿无女,说让“剖杰”跟这个女人相处看看。那嫂嫂知道“剖杰”担心什么?就知道他,不是女人的问题,是她男人的问题。
于是,“剖杰”同意了。主动去找这个女人。一段时间相处后,女人准备跟“剖杰”结婚了。“剖杰”跟女人说,让他再去打一年工,赚点钱回来,给女人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我们村里办酒席,彩礼也不是要多少,看着给就行。就在结婚散席那天,请来苗歌师帮主持谢婚,感谢女人父母的养育之恩,得封个大红包给女人父母,另外封几个红包给女方的哥哥嫂嫂、弟弟妹妹,按人头算。
除此之外,得帮女人买几套像样的衣服,买几件首饰。
然后就是婚宴酒席的菜品了。苗家人好客也好面子,尤其是我们周边寨子,办红白喜事,必须要杀一头牛宴请宾客。牛肉是不能买的,必须要杀新鲜的。一头牛,少则几千,多则一万出头,也是不容易。
人生三起三落,谁能说自己一直都好!
那一年,“剖杰”出去打工。很不幸的是,一次在做模型冲床时,他的右手被机器轧断了,虽然保住了性命,可是从那时他落下了终生残疾。
因为残疾,无法养活女人,“剖杰”主动放弃了,尽管女人没有嫌弃他,是他怕拖累女人,给不了女人幸福。他们俩分手时,两人都哭得很伤心。“剖杰”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完了,女人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个好男人,没想到又变成这样。一对苦命人哪!
从那以后,“剖杰”再也不能打工了,只好回到老家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父母亲老了,无法再做农活了,他通过几年的锻炼,也能做得一些农活,在二哥的帮衬下,一起赡养父母。可是,他手断了以后,在农村想娶妻成家,简直比全天还难。从那时起,“剖杰”就孤身一人生活着。
看着快70的“剖杰”大哥和快60的“剖杰”,兄弟腰弓了,背驼了,真让人心疼。“剖杰”拉着我的手说:你命好,有儿有女的!现在你娘也老了,你要多回来看看她老人家!
眼前这一幕,让人感慨。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儿子也快初中毕业了,成绩还不错,如果能保持现在的成绩,考个大学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
“剖杰”因为打工手被轧断,不原意再找个女人结婚,也可能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而我的发小“老赖”四肢健全,还是找不到个女人成家。真想通,现在这社会怎么啦?是女人现实,还是社会现实?
做人难,做男人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