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年，有不少人在网上说：“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尽管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可能不严肃，但却依然反映了一种现实问题：外貌（网上出现了一个衡量一个人长得是否好看的新词叫“颜值”）成了今天国人选择恋爱对象的重要标准之一了。其实，这已不仅仅是恋爱中的问题了，而是成了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如影视界亦是如此，演员陈道明在一次受访中说出了影视界的相同问题：以前选演员，选的是个性，选的是演技；现在选演员选的是共性，选的是外貌。这在恋爱中也是如此。我在北师大校园BBS（蛋蛋网）看了不少“征友贴”，绝大多数帖子在身高、五官、地域、家庭出生，甚至体重等方面对他们“未来的对象”提出了要求。从这些人的描述中，我们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他或她未来的对象的一个大致“形象”。如果我们根据中国的传统和当下的常识，可能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或不妥。但是，如果我们从我一贯提倡的立场——从“人”本身——出发来看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其中蕴含着比较重要的问题——用20世纪著名的印度智者克里希那穆提的话说，就是“爱与形象”的问题（近现代西方哲学家们常常用“表象”来说，但他们往往有一套自己的形而上学话语，为了避免陷入那些话语体系，我使用比较日常的克里希那穆提的词语。当然，不是那些话语体系不好，而是在这里不合适，会大大增加理解难度）。
那么，什么是人的形象呢？简单说，就是所谓形象就是添加到或附在这个人身上的后天因素给他人（尤其是旁观者）呈现出的印象，我们通常可以在句子“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中的定语——“怎样的”——中看出。比如，我们常常能听到：“他是一个高大阳光帅气的男生”或者“她是一个高挑活泼美丽的女生”。很显然，如果你有所注意的话，你会发现，我把“形象”和“本身”对应起来了。
从来源看，形象直接来自感官。关于人的形象，最基本、直接的就是来自看和听，即视觉和听觉，其次是来自触觉、嗅觉。味觉一般是用不上的，因此我们可以忽略它。正是这些感觉给了我们关于他人的最初（程度上）的印象。这些不是什么新鲜的说法，更不可能是我的独创，甚至可以说，就是常识而已。以上的话重在提醒。但是，最初的印象其实是不会给我们带来问题的，因为这是认识他人、认识世界并由此认识自己的一个无法越过的首要步骤。无法逾越和逃避的东西肯定不会是错的，因为那样的东西多少都具有自然的属性，要么本来就是自然的，要么是出于自然的。而且这种初步的印象实际还构不成我们所说的“形象”。那“形象”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呢？这就又必须涉及人的认知过程了（一如既往，我不会详述认知过程，那不是我的任务，我只简要地提及与下文的论述直接相关的问题，并且这些并不是严格的认知科学的内容，更多是我自己的观察和反思）。从初步的印象到形象，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记忆和想象。记忆使人无法轻易地忘记过去，过去的印象都会通过记忆或深或浅地在人的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并且这种印象往往具有固化的特征。而想象则会进一步利用这些记忆留下的印象构筑起自己对他者的一个“形象”，这个构筑过程往往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和随意性。
其实，直到这里，问题可能还不够明显。那么，我们现在就要看另一个更关键要素——苦乐感。是的，如果说上面提到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都可以算外在感觉的话，苦乐感就是内在感觉了。正因为人有了苦乐感，人才会有好恶感。而好恶感又会影响记忆和想象，我们的记忆不是没有选择性的，通常给我们的好恶感越强的东西或人，我们对其的记忆会更深，多次的印象构筑的“形象”也会更鲜明、更清晰，但是同时，也更容易固化和更主观化。这大概就是个人的形象构筑过程。但是，形象的构筑不会因此而止，也不是每个人的脑海中的每个形象都必须经历上述过程。因为人类不但有记忆，而且还会记录。时至今日，人类已经发明出了通过各种各样的技术手段来记录各种各样的信息、印象和形象，今天的信息技术的能量更是空前的。因此，个体的脑海中的形象更多是通过间接认知获得。而且，近代以后，信息技术的发展为公共舆论空间的扩张提供了技术手段。个体脑海中的诸种形象得以在比以前更大得多的公共空间——今日，则可以说是在所有的人类社会——中传播。同一类形象的传播则会引起共鸣和“再构筑”的发生，而后两者的结果就是——（各种）“主义”的产生，或者说得抽象一些，就是意识形态的产生。由于意识形态的形成和形象的形成具有结构上的相似性。因而，意识形态和形象一样具有上述的几个特征：直观性、鲜明性、固定性、主观性和随意性。现在，从这些特性中，我们就可以看出真正的问题所在了。问题就是：“形象”可能已经离给我们多次留下最初印象的客体（他者）的本来面目很远了，更不用说可能离其本质有多远了！意识形态同样如此！所以，可以说，盲目地、未加审视地接受流行的形象或意识形态很可能就会导致自己自以为是、固步自封和画地为牢。这就是我关于形象的概述，下面，我们正式进入爱情中形象及爱与形象的问题。
这里首先要对所有人提出一个问题：当你对一个人说“我爱你”的时候，你是在爱着什么？你爱的是关于那个人的形象吗？还是那个人（本身）？或者换个问法：你为什么爱那个人？你爱他或他什么？开个玩笑，这样的问题是爱情中的所谓的“千古难题”之一，跟“你妈与我同时落水，你先救谁”有得一拼。我听到过很多答案，我也故意去问过身边的一些人，问他们是如何回答伴侣的这类问题的。答案几乎都是一致的，绝大多数人不会这么回答：因为你（你家或你家人）有钱；因为你（你家或你家人）有权；因为你（你家或你家人）是哪里人……有一部分人会回答：因为你漂亮（或帅）、好看；因为你长得……但大部分人会这么回答：因为你善良、温柔、体贴、能跟我交心、对我好……极少数人会直接说：因为你就是你，或因为你是某某某。可见，多数人不会回答是因为上述的外在善或“形象”的主要构成要素，而是回答关于伴侣本身的、内在的品质及由此而来的结果等。总之，大多数人在回答这样的问题时，会认同其伴侣在直接相处过程中体现的“好”——而且这种好是更多是指向其伴侣这个人本身的，因而认同这种从人的行为活动中体现的“好”基本上就可以说是认同这个人本身了（虽然严格说来，它们之间的确还存在一点距离）——而不是（最起码不仅仅是）认同其外在善或某种间接获得的形象。可见，大多数人希望“获得”的是一个其内在价值能够得到自己认可的伴侣。可见，我的立场实际上已经得到了很多人（起码是我身边的人）的认可了。
可是，就同样是这些人，有不少人在选择伴侣或者在寻求伴侣的时候依然会提出我们在本章一开头列出的那些条件。根据上面的说法，在选择伴侣前提出这些条件与希望“获得”一个其内在价值能够得到自己认可的伴侣是有所冲突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些受到伴侣肯定的内在价值并非在两个人在一起的开始阶段就向对方显现了，而是在一段时间的相处的过程中（时间长短因人而异）显现的。而你如果在还没有见到一个人开始时就对他或她提出某种你认为好的要求，岂不是荒谬吗？这种观点尤其适用于相亲。不过，所幸的是，许多人并没有被那种前置的要求（即使他或她本人曾提出）所束缚，在实际的相处过程中，还是会依照自己的感觉——基于当下的相处产生的感觉和对对方行为活动的认知——选择伴侣，从而可能避免了由形象导致的盲目排除、固步自封和画地为牢。当然，这种跟着当下的感觉的选择并非就不需要理智的计算和考虑，我在此只是强调不要被“形象”所误，别早早就对他人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而拒绝很多人。因为如果你没有下过水，你就永远也学不会游泳。一个只根据周边人的说法和传统的观念就对他人（即作为潜在伴侣选择对象的人）提出很多要求的人，就像是一个从没下水游过的“游泳学博士”（假如有这么一个博士学位的话）站在泳池边对即将下水的人指指点点一样可笑。但不幸的是，大多数人即使避免了前面的这些后果，他们也不是自觉的，而确实仅仅是“跟着感觉走”，因而他们的选择也不具有稳定性，可能每一次的选择都大相径庭。只有反思过并明白了类似上述的这么一个大概的过程和道理（但这绝不是说只有我说的才是对的，这里只是强调我们在爱情中反思此问题的重要性），在以后的选择和爱情实践中才能始终如一，也才有可能一往而情深。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我在谈人自身（或其内在价值）的时候引入了一个词——相处。是的，这个词就是我接下来要强调的。因为它关涉到认识他人（及其内在价值）的途径问题，也就是这个问题：人本身通过什么得以被他人认识？其实，我们上面已经说了，初步的是印象和形象。但仅凭它们是不够的，还需要加一个限定条件，即要基于当下的相处对印象和形象加以反思，尽量及时用当下的印象去替代过去的形象。如果在当下的相处中，他或她的行为与你心中的形象相冲突时，应该优先考虑当下的印象（前面说了，这个印象不是像形象一样仅仅从一些间接途径获取的，而是在直接相处和直接认知的基础上获得的）。因为这个印象是其行为活动直接呈现于你的，是真实而是在的。这样的方法论也是符合马克思主义所说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因此，可以说，我们必须通过种种形象去认识一个人，但是一定要注意不要被形象所迷惑，不要让形象遮蔽了那个“人”的本来面目及其内在品性。
我们说，爱一个人要爱他或她这个人，而不是爱依附在这个人身上的什么外在的东西。如果这样的话没有什么的错误的话。那我们就可以说，对一个人的爱要在与其相处去寻求，而不是仅仅依靠从自己过去的经验、书本、舆论、传统等间接手段而获得的形象从茫茫人海中去寻找那个符合你的形象要求的人。后者并不是爱，更像是购物（甚至还不如购物，因为购物的人往往会直接观察商品本身的特点，当然，也有少数人一听说什么好就马上去买了，这是我们通常说的“激情消费”。这里的后者大体上就像这种“激情消费”）。上述的问题和道理不但在寻求和选择恋人的过程中需要注意，同样，在与恋人的相处中也很重要。我们最好也不要仅仅依靠间接手段获得的形象去要求你的伴侣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因为你是要跟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人共同生活，你必须首先面对你眼前的人。我们通常说，一个好男人应该怎样怎样，一个好女人应该怎样怎样，实际上，这些“应该”大多都是基于过去或他人的境况而提出的，并非对每一个人都适用。当然，这也不意味着你不能向你的伴侣提出要求，更不意味着不能对伴侣的成长和成熟提出你的意见、希望和要求。但你提出的要求必须是从你们当下的相处和共同活动中总结、反思后提出来的，也只有这样的意见和要求才是切实中肯而且可能实现的。
总之，爱一个“人”吧！亚里士多德在《修辞术》里说“被爱就意味着由于自身而受到他人的珍惜”（《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颜一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页386）。这样的话非常深刻，值得我们永远铭记。
（此外，关于“爱与形象”问题，20世纪著名的印度智者克里希那穆提曾在许多演讲中也提到且有过专门论述。有兴趣进一步思考的人也可参看他的《爱与寂寞》和《关系之境：两性的真爱》［均为中译本书名］，本文的写作亦从此二书中获得了一些启发，但思路总体上不同，论述方式也差异较大，因而未直接引用。但依然要向此二书的编译者们致谢并向已故的克里希那穆提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