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例尺

  不管是按照父亲自己口中的那所谓真实年龄,还是老一辈身份证上普遍混乱的出生年月日,我的父亲,都快七十了。

  或许是因为成年离开家后,就不再跟父亲朝夕相处了的原因吧,我脑海中的父亲总是他壮年时的模样,是小学时的我,透过家属楼四楼我家窗户,往楼下看到的他,这位中学数学老师,趁着学校放暑假又做起了苦力的工作,顶着烈日,挑起一担担黄土给学校修路,汗水划过那黝黑的面颊,浸湿了汗衫的模样;是高考那天的我,自觉数学考砸了,回家吃午饭哭唧唧,那却只管在厨房忙活的他,端菜上桌时仍目不转视,不动声色的模样;是考入大学后的我,从宿舍楼下来,还在楼梯上便看到楼底门口脊背笔挺的他,穿着一套从未见过,明显放旧过时了的暗红色格子西装,双手环抱着给我送来的厚厚的花被子,看见我一脸笑盈盈的模样。

  二十年前的我说:“还是第一次见爸穿西装。”

  父亲说:“可不能丢了大学生的面子。”

  好像不过只是,我从父亲怀里接过被子的那一个转身的功夫罢了,身后的他竟已步入七十古来稀的年纪。怀着万分的感激,我的父亲依然身强体壮,所以每次相聚,他依然席不暇暖,我也总是着急忙慌,总是没能,仔仔细细地看看他,那两鬓的头发是不是又灰白了些?额头是不是又有新长出来的皱纹?脸上那道因为医生手术缝合技术不佳,而留下的疤是不是消下去了些?也罢...突然意识到...或许我并不是‘没能’,只是‘不愿’,并不愿停下来去观察父亲在慢慢变老的这件事...

  我心中的父亲,曾经是行走的知识库,他什么都懂;是坚韧的行者,他吃过最苦的苦;是神通广大的超人,有任何需要的时候,我只需要叫一声“爸爸”!

  渐渐地,才发现,原来知识库的知识也有限,原来行者也有人性的弱点,原来做妈以后的我,也就被迫成了超人。

  我们那颗逐渐成熟的心,就像块会不断自我学习的地图,随着扫描过的地域越来越多,最初起源的那片土地缩小成了一个小黑点,如果没有标注,你很难一眼找到它。父亲当年给予的那些细致入微的爱不再无时无刻地萦绕,心中那曾经大山一样的父亲形象在逐渐地变得矮小,那些我曾经在日记或作文里写过一遍又一遍的感动也在悄然地淡去。

    只有一样东西,在往相反的方向逐渐被放大,它像这张信息不断密集的地图上角落里的那条比例尺,那上面的数字代表的便是我对父亲的崇敬,它在一刻不停地疯狂增长。

    就在去年而已,参加公司的领导力培训时,有一道作业,是要介绍自己的人生偶像并解释原因,我在视频里给远在不同国家的几位导师们简单地介绍了我的父亲,我说这个世界上有过太多值得我崇拜的伟人,科学家,哲学家,作家等等等等,可是他们都离我太遥远,我够不着,所以我的人生偶像是我的父亲,因为就是身边这个活生生的人物,用他的一言一行教会我的道理不胜枚举,可其中我认为最受用无穷的一点便是:

    在你拥有得非常非常少,哪怕比身边的人都要少的情况下,依然要乐观坚定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听起来,说出口,都是多么平淡的一句话啊,想想父亲教给我的,大都如此,大道至简。

    遥远的导师们竟然都给出了不错的评价,看来也算是个普世价值观呢~ 但其实我完全没说清楚,因为几分钟的视频,叫我怎么能说得清楚?我怎么才能告诉他们,我的父亲,因为我小时候身体原因,闻不了汽油味,每次只要坐汽车,不管他自己有座位还是没座位,都只能全程抱着我;在我读高中以前,他都从来没有参加过学校组织的教工福利旅游,因为他怕去了,家里就没人洗衣做饭,烧水搬煤气;他,一个初中数学老师,会对我小学时的每篇日记和作文进行逐行逐字修改;会搬把凳子静静地坐在床边几个小时握着我的手,只因为高考前夜我说紧张得睡不着~

    怎么才能告诉他们,是父亲让我懂得,用文字去梳理思想,用真诚去对待朋友,用爱去教育孩子,用心去经营家庭。

    岁月漫漫,暖阳融融,在自己也为人父母之后,才知道原来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竟然每一件都那么难做到。

    地图上的比例尺啊,用来形容对父亲的崇敬,你或许尚算贴切。可父爱的伟大,却绝不是任何一条比例尺上那串有限的数字所能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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