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天气更加转冷了。
晚饭后,习惯性的阖门独坐,百无聊赖之中想出去买点零食回来,清茶在握,正好消遣。说道零食,我觉得于我极不恰切,因我素来不爱吃零食;但有一种小东西,又似乎真是自己的最爱:有它,我从不拒绝;无它,我时常想起。这就是瓜子了。时至今日,我觉得把瓜子算作零食,也总不恰当。一来,它当时吃不饱肚子;二来,长期吃也减不了饭量。对于那些整天嚷嚷着说要减肥的人而言,终不会拿瓜子当零食而减去正餐吧。瓜子,你到底算不算零食呢?可我还是写了这么一个题目:《我与零食之瓜子》。想必,我也不想跟别人斗口水了,姑且还是让你算上吧。此题一出,也不会还有什么续集,好事者不必妄猜还有我与零食之什么什么的了。瓜子,算是我的独爱。用情之专,足见一斑。
我是七十年代生人,一晃也就差不多人生到半了,这还要乐观点估计。当然,你也不要说我悲观,我可不是悲观的人。酒债寻常处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人有言在先,我辈岂敢均望期颐?当然,我这里没有感慨时光荏苒的意思,我想说的是那个年代的生人,有几个人的童年里有享之不尽的零食呢?我的童年,固然没有那种时时刻刻感到饿得前胸贴了后背的可怕的回忆。可是不瞒大家说,我的父辈有。那真是饥饿的一代。过去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文章,是张洁写的《挖荠菜》。满篇文字里都是写满了饥饿的恐惧感,那种文字至今我都不忍卒读也不堪回味。那文字过于苦涩,过于咸酸。张洁跟我的父辈大概同龄人了。那时候有饥饿感的也就不是一时一地的人的故事了,是天灾也有人祸吧。活下来的虽然记忆苦痛,但是毕竟生命美好也足够顽强。如今,家宴的餐桌上扫尽残羹冷炙的都是我们的父辈,我们不要怪他们奇怪的举动了,特别是我们的孩子们。文章最怕的是信马由缰,我不想贻人口实说我离题万里了。我得勒住缰绳,不再遐想了吧。回归正题,还是再说瓜子。
再说也还是得从我的童年说起。童年里能够不算奢侈就可以吃到的零食,估计也就是瓜子了。那时候,母亲年年都种很多的南瓜,我们习惯叫方瓜。母亲每次煮一个南瓜,总是先剖开瓜,把瓜瓤子掏出来放在葫芦瓢或者脸盆里。那时候,我就经常做一件事,捋起袖子,在瓢里或者脸盆里盛上一些水,然后一块一块的捏,把一粒粒瓜子从黏糊糊的瓤子里一个个捏出来,也可以说是挤出来。再摊开放在笊篱里或者其他什么竹器里面,端出来放在阳光下晒干。最后由母亲一齐收起来,放在一个洋铁桶子里面。每当家里来了任何一个客人,那时候除了正餐,最好的待客之道就是炒点瓜子喝几杯绿茶了。母亲总是拿起一个碟子,盛满晒干的瓜子,等锅烧热了就放进去爆炒。很多时候,总是姐姐在灶下添柴,我站在锅台旁边看着,也可以说是等着。我看着瓜子的颜色在一点点的变得暗淡起来,甚至跟着火候不断的跳跃起来了,听着瓜子在滚烫的锅里爆炒时发出来的哔哔剥剥的声响,闻着那股子香气,满脑子想着的大概那就是世间最好的美味啦。母亲总是很会意的把锅铲子先铲一点放到锅台上,让我解馋。也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在一点点的期盼和等待中,我不知不觉的培养起了对瓜子的情有独钟。母亲经常给我讲一个挑夫的故事,大意是说他很饿了,但是又没有食物充饥,这时候从袋底翻出来一粒炒熟了的黄豆,很珍惜的吃下去之后就又浑身有劲赶路了。我也每次就在尝尝母亲刚刚爆炒出来的瓜子后,极其满足的离开,奔向了偌大的乡村田野和天地里去了。
后来我上了中学,每周才能回家一次。初中时代关于零食的记忆,恐怕也还是只有瓜子。那时候,班上一个彭姓同学,就很有做生意的头脑了。经常带来在家里就包好了的一小袋袋的瓜子卖给同学,记得好像是五角钱一小袋吧。带来后大家争抢着一会儿就卖光了,大家手里所仅有的一点零钱,也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叫孩子们买点蔬菜吃的。有时候我们也用手里的饭票做交易。他卖的不是南瓜子,而是葵花籽。而且是加了甜料的,吃起来特别香甜可口,所以凡是他带来卖的就从来没有卖不完还带回去的道理。我想那时节,瓜子一定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最爱了,真是宜乎众矣。那个同学,初中毕业后也就做起了小本生意,现在不知道发达没有,我也很少见到其人了。想必有那种经营头脑的人,到这个到处都是营生的社会中去,自然不会落伍吧。一袋袋小小的瓜子,也折射了些许人的人生轨迹,真真让我唏嘘不已啊。而我们,也总是把好不容易买来的瓜子,拿出来跟身边的同学分享着。有时候,上课时还偷偷塞几粒到嘴里,不敢出声嗑,只好轻轻的嚼着,甚至于抿在嘴里,享受着那种丝丝甜蜜。最好的还是,在冬天的课间里,大家站在走廊外的过道上一边晒着短暂的阳光,一边嗑着瓜子闲聊。谁袋里有瓜子,就不知道有多少只手毫不顾忌的伸进去。有时候还会相互追逐着讨要或者不给。阳光照在身边的一排排冬青树上,叶子上流光溢彩,也晃动着我们高矮参差的身影。不知道有多少起起伏伏的笑声,回荡在那时候的校园里。一粒粒小小的瓜子,也给平淡无奇的读书生活,平添了多少课间的乐趣。更不必说遇到难得一尝的零食时,跟一二密友偷偷躲进冬青树丛里大快朵颐的快乐了。
我与瓜子的不解之缘,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处时的享乐。记得工作后,在还没有成家之前,几乎每年的除夕夜,我总是一个人看着电视守岁。这时候,陪伴自己的就是瓜子了。我一把又一把的嗑着,只见面前的瓜子壳越积越高,时间也就在一点点流逝着。渐渐的,东方泛白,我早早去开门,放一挂准备好了的鞭炮,然后回家洗漱等待着早饭后的出行了。由于吃的瓜子太多,接连几天吃饭都食之无味。也许是那时候吃得太多了吧,现在我不怎么贪吃那种多味的葵花籽了。返璞归真,我还是喜欢那种原汁原味的葵花籽,吃多了也不至于怎么伤嘴巴,倒胃口的。可是妻子总也不准我一个人多吃,说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而我往往就是不吃完都禁不住有伸手的欲望。
这些年里,家乡出产一种瓜蒌子了。特别是那种粒大饱满的瓜蒌子,炒作时再加点奶油佐料,吃起来,更是让人爱不释手张不停口。然而,这种瓜蒌子,作为家乡的特产在向海内外推销了,价格也随之变得不菲起来。一年三百六十日里,也很难得把这种瓜蒌子当作日日消遣的零食小吃。但是,现在逢年过节,几乎家家户户都是用这种瓜蒌子招待客人了。我也正好,在这个时节里,尽情的享受一年里的饕餮的欲望去。我想说:不吃白不吃,吃了不白吃。因为只有面前有瓜子,我才可以安静的坐下来,跟主人畅聊。
现在常吃的葵花籽,儿时的故乡也有新种的。记得母亲就在老屋旁边的菜地边新种过几年。也叫向日葵。整齐的一排,每到开花的时节,总能引来许许多多的蜜蜂或者蝴蝶。那大大的圆盘总是随着太阳的方向转动着自己的“脖子”。儿时的我也总是觉得好奇。圆盘外是一圈金黄的花瓣,里面密密麻麻的排列着瓜子,到了傍晚就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弯下了腰身。成熟的时节里,将圆盘割下来,把里面的瓜子一粒粒掰下,放在大的竹器里晒干再收起来。也照例是放在不易回潮的洋铁桶子里面。不知道什么缘故,后来就几乎没有人家再新种,据说是能开花但是不怎么结实了。可能是气候的缘故吧,有些东西终究不愿意在不适宜的地方很好的生长的。对于最讲究实惠的农家人而言,是绝对不希望付出没有收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何况那些那么大的圆盘,要很好的生长起来需要消耗掉多少土壤的肥力啊。在母亲剪断一株株看似饱满实则空虚的向日葵后,就再也没有看到母亲重新尝试着新种了。渐渐的,也没有邻居新种,大抵都是跟母亲相同的遭遇和想法。现在在我的故乡是再也看不到那一抹童年时代的金黄了。随同童年时代一道走过去的东西似乎还有很多很多,譬如烟叶、桐子、柏子、木棉花、紫云英······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毫不隐晦地说:我很怀念那些物种,怀念和它们一起走过的童年。
这么多年里与瓜子的不离不弃,也练就了我的铁齿铜牙。有些瓜子需要好牙齿才能享用的。譬如瓜蒌子就是,更有甚者就是经过脱水处理的西瓜子了。西瓜子也有多种制作工艺,各尽其味,不尽相同。我比较喜欢吃那种加了盐的西瓜子,一层薄薄的盐霜粘在瓜子的表皮上面。我总不会急急地嗑开就吃,总是丢进嘴巴里抿过咸味之后再将其嗑开。这种瓜子就需要很好的牙齿,但是牙齿再好也不能吃得过多,因为它太败味的,嗑得多了就连食欲都被无端的剥夺了去。生活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喜爱的东西越是要珍惜着,不必贪多务得的。浅尝辄止,余味犹长吧。
不管哪种瓜子,嗑开时都有讲究。决不可拦腰一口,那样就无法享受完整嚼食的快意了。南瓜子,最好的吃法是找到瓜子的尖端,或者说嘴部,放在上下牙齿之间,再沿着嘴部干脆的一口,这还只是打开一个缺口呢。别急,再沿着瓜子的脊背部往后依次嗑那么两下,就能很顺利的将外壳和籽仁分开了。最妙的是,这样嗑开的瓜子外壳也很完整,像一个个张开的小嘴巴,放在案几上,也很静美的。葵花籽多半就是一下解决,但是外壳易碎。瓜蒌子吃食的时候,更须要讲究了。那种一下子就把瓜蒌子分得开开的,吞下籽仁而吞掉外壳的吃法,我总不大赞同,很觉得浪费。应该含在嘴里,吸取下外壳的营养再行嗑开。因为瓜蒌全身都是宝,就是把外壳嚼碎也可以吞咽的。当然无论吃那种瓜子,你都不必担心外壳的污渍,因为一般情况下所有的瓜子都是经过认真漂洗过后再高温爆炒的。当然,黑心作坊里不负责的做法,也确实叫人无法放心。任何一种瓜子,在吃食的时候都得保证绝对的干燥,不能有一点点受潮。再好的品种,如果不精心保管,那也食之无味,弃之不足为可惜了。
倘若瓜子算作一种正经八百的零食的话,那也是所有零食中最易于携带的一种。傍晚时候,如果你准备出去溜达溜达,最好是抓几把瓜子放进衣袋里。当然不要那种带味的瓜子,特别是咸味的,它对衣服有一定的腐蚀性。一边走路,一边自由自在的嗑着瓜子,我总觉得不失为人生一种茶余饭后的乐趣。散步时嗑瓜子最大的好处是,它可以无意识的让你放慢本来很匆忙的脚步。对于结束了一天事务的人们而言,这怎么的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享受吧:简朴而不奢侈,随性而不拘束。人生有味是清欢,这大抵也在其中了。
苍茫的天底下,还有多少瓜子与我素未谋面?我心向往之,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