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写文章是否具备一挥而就的才气呢?
十五日,‘饭后,岱云来久谈,因同出步月,至田敬堂寓,有一言谐谑,太不检。归,作《琐琐行》诗,子初方成。’
十六日,‘早起,誊昨夜诗,尽改换大半’。
查阅曾氏文集,可以找到这首诗。如下:
琐琐行戏简何子敬乞腌菜
琐琐复琐琐,谋道谋食无一可。大人夭娇如神龙,
细人局蜷如蜾蠃。皇皇百计营齑盐,世间龌龊谁似我?
既不学虎头食肉飞将军,又不能驼峰犀箸醉红裙。
长将野蔬说奇错,春笋秋芋评纷纷吾乡芋最美。
拙妻嘲讪婢子笑,可怜先生了不闻。苦思乡国千里月,
梦想床头一瓮云。君家腌菜天下知,忍不乞我赈朝饥?
丈夫岂当判畛域,仁者况可怀鄙私!炯炯予心天所许,
堂堂此理君莫疑。忽忆条侯理入口,黄头铜山竟僵掊。
功高七国安如山,钱布九州浩如薮。当时鼎烹会亲宾,
后日饥肠作牛吼。今我与子俱不材,怀抱倾筐倒箧开。
取与廉惠两无猜。青天白日森昭回,不醉不饱胡为哉?
这读起来是一首打趣诗。看来曾氏花了一晚上加一早上写出来的诗也没有那么惊艳啊。
十六日晚,“作‘地用莫如马’二章。”这首诗也保留了下来,如下:
地用莫如马二章思贤也
地用莫如马,越险思骁腾。岂无汗血种,相求亮未曾。
万钟继禀粟,千金甃钩膺。隆仪苟一阙,市骏休漫称。
人用莫如龟,幽室能废烛。告犹倘见从,外侮敢余毒!
从短翻弃长,惜哉支床足。良无藻棁登,不如涂泥辱。
虽然读得不是很懂,但总觉得绕口,应该不是一气呵成的,感觉写的时候内心是有阻滞的。
十七日,“早起,思将昨夜三诗誊稿,了此一事,然后静心读书。乃方誊之时,意欲求工,展转不安,心愈迫,思愈棘,直至午正方誊好。因要发家信,又思作诗寄弟,千情缠绵,苦思不得一句。”曾氏这次作诗有点像挤快用完的牙膏一般,好费劲啊。好处是,他的观察性自我存在感特别强,立马就开始审视自己了。
“凡作诗文,有情极真挚,不得不一倾吐之时。然必须平日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原,其所言之理,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时无镌刻字句之苦,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读书积理之功也。若平日蕴酿不深,则虽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适之,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义理非一时所可取办,则不得不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饰字句,则巧言取悦,作伪日拙,所谓修词立诚者,荡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发之时,则必视胸中义理何如,如取如携,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须临时取办,则不如不作,作则必巧伪媚人矣。谨记谨记。”这一段读来有点像高中老师开始教授写作文的诀窍了,‘此言不虚呀’!简单讲就是不论是道理还是情感,都需要平时用心去体会,揣摩,积累,写文章时才能够自然而然地喷薄而出,不至于临时挖空心思去雕琢字句,而违背了作文的基本原则。
这里,曾氏又丰富了‘诚’字的内涵。之前讲,知一事力行之是‘诚’;为人做事内心不著私意是‘诚’;此处讲作文时自然吐露‘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也是‘诚’。可见曾氏对于‘诚’的体会还是很深刻的,倒是符合之前在家书中教导诸弟的言论(‘《大学》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2021-08-16读曾国藩道光22年10月26日家书—接着谈读书 - 简书 (jianshu.com))再考虑到曾氏原名‘子诚’,他还真是牢牢把握住了理学的内核啊。记得王阳明在《传习录》当中也反复强调‘诚’是修身的落脚点。吕思勉先生(字诚之)在《理学纲要》一书中也提到宋儒修身的根本在‘诚’之一字。可见传统的文化精英们在这一点上是具有高度共识的。这里不妨‘切记体察’一下,科研是努力求真的学问,亦可以解读为求‘诚’的学问:消除未知,探寻真知,然后真知来指导实践,终了行之于文。
上文也提到了,曾氏的观察性自我存在感极强,这正体现了每日反省的好处。每晚跳出来,作为旁观者审视一番自己本日的一举一动,既可以发现言行上需要改过的地方,又可以审视每日的学习或工作的状态和效率。如果发现问题,就可以进一步分析原因,是方法不对还是方向不对等等,进而寻找改进的对策。用现在的话说这叫做‘元认知’。应该说,曾氏能够持续不断地进步,正得益于‘元认知’方法的有效实践。只不过,这个方法古代叫做‘吾日三省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