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家在日照莒县的一个小乡村,印象中一入腊月便是年。
从初一开始,公鸡刚叫两遍,母亲就早早起床,把前天泡好的麦子玉米捞好,父亲、我和二妹自觉钻出被窝,赶紧穿好衣服,揉着惺松的睡眼摸索着去找磨绳磨棍。套好,父亲把粮食端上磨盘,低低的喊一声走,院子里立刻活络起来,开始脚下步伐凌乱,二妹的磨棍几次差点蹶到糊子,渐渐齐了,只听刷、刷、刷,每个人甩开膀子,迈开大步,越走越带劲,嘴边呵出的热气袅袅升腾。
不觉间东方泛白,接着万道霞光从厨房顶上、磨东榆树的缝除中透过来,照到父亲、母亲脸上,莹光闪闪,我的后背先是发热,很快出汗了。这时三妹、四妹跑过来,喊着:“”姐,闪开闪开。”她俩跟我和二妹替换推一会。等小妹起床,她头发炸煞着,吸溜个鼻涕,拿根小树枝在一边吆喝,驾、驾、驾,可爱的样子另我们大笑。
磨好面糊后,父亲摁来一大花篓麦秸,母亲用三角围巾把头包好,在脑后打个结,坐到鳌子窝里,左手舀一勺糊子放在鏊子勺中间,右手拿耙轻轻一圈圈旋转,转眼薄如蝉翼溜圆的煎饼就好了。
刚刚揭下冒着热气的煎饼,散发出浓浓的玉米香、地瓜香或麦香,让我迷恋。当接过母亲递过的煎饼,快速的卷成筒,急不可耐咬一口,顿觉口舌生香,心里满足至及!我想学母亲烙煎饼,但她怕柴火弄脏衣服,就是不让,所以至今我也没学会这门手艺。
记得八零年包产到户后,家里粮食增多,每年母亲会养两头大猪,到年底出栏杀掉。卖的钱存起来,当第二年半年的家用。这时父亲会悄悄叮嘱我:“永秀,咱家多亏你娘操持,你是老大要带头,谁也不能让她生气。”
一年不下厨房的父亲,到年关一定会显身手。他把留下的一挂猪下水,从门前大囗井里打水,一遍遍洗干净,然后放到大铁锅里,加上葱姜蒜茴香等,添上多半锅水,盖好盖,上面压上磨刀石,炉下架起木头,快火煮开,改小火慢炖,一个小时后,浓浓的猪肉香飘四溢。
再等半小时,父亲把磨刀石拿掉,小心翻开锅盖,用长勺子加漏勺把猪心、猪肝,猪肚、猪头等捞在一个大铁盆里,每种切一点放在大盘子里,倒上调好的香油、醋、酱油葱丝等,一年的期盼,此时我和妹妹们可以美美的享用了。
大锅里煮肉放凉,父亲把上边的猪油用勺子一点点撇出来,放到干净的小盆里,(这些猪油可以炒菜。)他把拆好的猪头肉和下货,重新放回锅里,再加酱油、白糖、盐烧开就停火。然后一股脑倒进备好的大盆,用漏勺把葱姜茴香等挑捡出来。第二天早晨,晶莹剔透、美味可囗的猪头肉便做好了。盛上母亲熬的粘粥,卷上煎饼,切上一盘猪头肉,再就上一棵香葱,真是太好吃了!
腊月二十四小年后,我与妹妹们欢天喜地跟着父亲,煤油灯下,他写春联,我们帮着 抻纸,晾春联,一家家、一户户,一张张的对联,父亲会连续几天写到很晚。早晨他用心的把对联一张张拾起,一份份数好包好,我和妹妹们抢着挨家挨户去给邻居送对联,一边蹦跳一边哼唱,满是自豪。
跟父亲打扫房屋,跟母亲去集上买新衣,大家一起准备年货,做豆腐、蒸馒头、豆包、面鱼、枣山,炸鸡、炸肉、炸丸子,做炸果子,我们数着指头过日子,六天、五天、四天…一晃,年到了!
天还没亮,父母已早早起床。每年皆是父亲站在床前,轻声呼唤:“孩子们,过年了,快起床吧,起的早过的好。”我常常一骨碌爬起来,揉一下惺忪的睡眼,把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的新衣服展开,小心翼翼的穿戴好,洗把脸,妹妹们也陆续起来。父亲已把炸果子、糖果、炒花生端上桌,然后是四个小菜,一盘贺菜红绿相间(恭贺新春),筋道透亮的猪头肉(头头是道),小香芹炒豆腐(勤劳致富),第四盘是他做的最富标志性的莱,用山楂掏出籽,煮过控干水,有顺序的排到盘子里,一层层呈宝塔状,然后把熬好的糖稀浇在上面,红红火火,晶莹透亮,父亲取名(步步登高),看的我口水直流。这时母亲端上清蒸鲤鱼(年年有余),和山菇、香莱、炖炸肉炸丸子(四季和顺)两大碗,菜全了。
父亲带领我们去发芝麻,院子堂屋西侧放了面桌,上边已摆好五个菜,一个碗头、一碗豆腐、一只鸡、一条鱼、一碗丸子,三杯酒、三双筷子,五个白馒头,底下三个,往上依次撂上两个,还有一碗隔年饭,饭上插着三双新筷子。父亲在院子中间点燃烧纸,引燃芝麻杆,接着引燃一小份一小份烧纸,分别放到堂屋、锅屋、猪栏门口、还有大门内侧,然后大家都在院中跪拜磕头。礼毕,他点燃响鞭,母亲和我们姐妹捂着耳朵跑进屋,关紧房门,这时鞭炮啪啪啪啪炸响。村里其他人家陆续起床,鞭炮声此起彼伏,大家都在迎接新年的到来。
放完鞭炮,父亲进屋,他和母亲照例坐在上桌,我和妹妹们依次坐下。父亲顺手打开写字台西边抽屉,拿出事先备好的钱(头些年是一角二角,后来是一元、二元,再后来是十元),都是崭新的,从我开始,每人一张。一向严肃的父亲,此时眉头舒展,声音明朗:“孩子们,这是压岁钱,都收好。过新年,咱们每人喝一杯。”我和妹妹们喜不自禁,小心的把钱折好放进衣兜。然后抢着摆小酒盅、筷子。母亲给父亲倒上一杯白酒,父亲给母亲和我们五姐妹,一一倒上山渣汁,大家满怀庄重而又兴奋的心情,开启新年第一餐。
每人喝上两杯,母亲去锅屋用芝麻秆烧火下饺子,有肉的、豆腐的、包钱的、还有包糖的,锅开后,一只只饺子变胖了,在沸水中翻跟斗。母亲用箪里捞出一个,用手指戳戳饺子肚,若软便熟了。打出半碗去院里敬天神,回屋再敬灶王老爷灶王娘,然后打出我们才能吃。吃到豆腐是有福,吃到糖是甜甜蜜蜜,吃到钱是要发财的,一顿饺子吃出很多惊喜。
年夜饭后,我带领妹妹们到爷爷奶奶家,进堂屋就跪拜磕头,嘴里还说着:“给俺爷爷爷奶奶磕个头。””他们哈哈笑:“快起来,新社会,不用这些事了。”照例给每人一个红包。这时,叔叔婶婶都来了,大家互相问着:“起的怪早啊?”往往是打着哈哈回:“是,是,你也起的早,过的好!”接着互相簇拥着,一家家拜年去。巷子里都是拜年的人,孩子的嘻笑声,大人的问候声,充满着浓浓的节日气息。
今冬母亲在我家,与她聊着聊着,她很想回家过年。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