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我没有给父亲送礼物。我没有在父亲节这条给他送礼物的习惯。
每当我看到别人写的父亲，那些慈祥、坚强、明理，为家人遮风挡雨，为孩子指引前行方向的父亲，我只能羡慕和遗憾，我今生不能拥有这样的父亲了。
我的父亲沉默、很少和我们交流，我们有事情也不会找他说。
母亲常说，这辈子吃够了父亲的苦。
我们村子田多，分产到户以后，我家分到13亩责任田，劳动力却只有两个：母亲和父亲，我和妹妹还小帮不上忙，尤其妹妹还总是生病，需要人照顾。那时候，家里的景况很不好，为了多赚点钱，父亲先是承包了村里的耕牛，后来又开始外出打工。母亲总说，父亲只顾自己挣钱，不管家里。每到农忙的时候，他就赶着牛去给各家各户耕田，而家里那么多田地里的活儿，就全部落在母亲的肩上了。
那时候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印象，但是有一年收稻子的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年天气不好，稻子刚刚割下，还在田里晾晒着，天气预报却发出了连续有雨的警报，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呼吁农民赶紧把稻子收拾起来。这个当口儿，父亲却说要去苏州打工，要走一个礼拜。母亲当然不让他走，父亲却执意收拾包裹走人了。干过农活的人都知道水稻有多沉重，尤其是刚割下的水稻。而那么多刚割下的水稻，全部要靠母亲一个女人来收藏了。母亲开始无休无歇地挑水稻，为了加快速度，把八九岁的我拉扯到地里帮忙捆稻子。我的力气太小，捆不结实，母亲就叫我把稻子堆放到绳子上，她来捆。我拖拖拉拉地搬运着跟我差不多高的一捆一捆稻子，不忘时时看看母亲，希望得到母亲的夸奖。母亲从来没有夸奖过我，她总是来去匆匆，她肩上的扁担弯弯的一颤一颤的，那两捆稻子像两座山一样压在扁担两头。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挑着水稻颤巍巍走在田埂上的背影。母亲的力气真大呀，我想。
天色渐渐黑了，农田里劳动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对母亲说肚子饿，要吃饭。母亲却说，再干一会儿。再干一会儿，再干一会儿，天全黑了，田里的人都要走光了，远处人家屋里的灯光亮了又暗了，母亲还是没有歇下的意思。隔壁的大伯也要回去了，他特意走过来对母亲说：回去吧，路都看不清了，孩子也累了，明天早点起来再干吧！
母亲终于答应回家了。第二天，我睡得正香，母亲来叫我起床，我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了，我翻身想起床，却发现全身疼得动不了，我说妈妈我疼，手疼。母亲拉起我的手要看，我一下子哭了：被她一碰，更疼了。母亲抱了抱我，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进来了，还是叫我起床，说：快点，要下雨了，来不及了。
她牵着我起床、穿衣服，走到厨房，桌上放着两碗粥，我拿起碗就吃，母亲却去灶上忙碌着，不一会儿，香味飘出来，母亲端着两个煎蛋叫我吃。我大口地吃着煎蛋，忽然发现母亲在擦拭眼角，母亲哭了，我说妈你怎么了？母亲却叫我快吃，吃完了一起去收稻子。哦，我不高兴地答应着，吃完了蛋，跟着母亲下了地，又是紧张的一天，今天的母亲格外急躁，不时催我快点。田野里吹来凉爽的风，天空中乌云在集聚，我懂，下雨了就不好了。可是我真的手好疼，有的地方已经磨破了，母亲却好像毫不在意，只顾着捆扎、挑起两座小山一样的稻子急急地走在细细的田埂上。
我一边搬着稻子，一边擦眼泪，隔壁田里的大伯又来了，他说：妹子，让娃娃回去吧，手都破了，娃娃还小。母亲却无动无衷，一个劲催我快点。
后来，住在隔壁村的舅舅和舅妈来了。舅舅接过了母亲肩上的担子，舅妈一把将我拎到了田埂上，母亲终于让我回家了。他们三个人，一刻没歇地赶着，终于在大雨下来之前把所有的稻子都收到了打谷场上，堆成了高高的稻山，盖好防雨的柴草。
母亲提起从前，必定会说这件事情，她说：你爸爸去苏州挣5块钱一天的工钱。5块钱一天啊，为什么工钱这么高？农忙啊，人家都知道不能出去的，只有你爸，扔下13亩刚刚割下的水稻就走了。我吃他的苦吃够了。我看看我的手，白净细嫩，我已忘了手疼的感觉，只记得母亲肩上的两座山和那压得弯弯的一颤一颤的扁担。父亲，是怎样可以说走就走的啊？
还有一件事情，母亲也是经常讲的。
那年，母亲身体不舒服，叫父亲去给水稻打农药。父亲问明白要打什么药，去了，等到回来，母亲看见他手里的农药瓶子有点不对劲，拿过来一看，母亲急了：父亲手里的是草甘膦的瓶子！要打的本该是杀虫剂！水稻也是草啊，这可完了！母亲急哭了，父亲还在说：不是这个吗?就是这个呀！好不容易讲明白了，父亲也哭了，今年要没收成了！
母亲说，你爸爸急得只知道哭，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你大伯走过来说，别哭了，我去放水，你快去，把草甘膦都浇掉、冲走！大伯是管放水的，当下扛着大铁铲就去放水，父亲和母亲也带上工具去了田里。那一阵忙碌，两人通宵未归。那一年，母亲时时担心着这些水稻会不会减产，更加刻意地侍弄这些“祖宗”，等到收割了，只是略微比往年少收了一些，才算松了口气。
唉，父亲。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我记得有一年春节期间，父亲出去做客吃席，出去了很久都没有回家。母亲和我们奇怪，就到亲戚家去找他，亲戚说他早就回家了，不过——亲戚说他酒喝得有点多，会不会在哪里摔倒了？于是大家都出去找父亲，我和妹妹是小孩子，被母亲赶回家等消息。我和妹妹等啊等啊，天都黑了，还是没有人回来。那时候我们两个还不大懂事，倒也不怕，就是很无聊，又饿，我想做饭来着，又不会做，想点灯，也不会。黑暗里和妹妹两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才等来了母亲回家，父亲也回来了，走路还不大利索，原来父亲喝醉酒跑到了村外，倒在麦田里睡着了。那么多人，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还是被一个勤快的村里人无意中发现的。
父亲的糗事真多，母亲说起来就说不完。不过，母亲说，他还是挺爱你们的。
那时候，你父亲到太湖里去干活，很累的活，每天可以吃到一块红烧肉。村里同去的人有回家的，你父亲让他带了一个陶瓷杯回来，里面装着两块红烧肉，给你们两个吃的。我说，我不记得了。母亲说，你是吃了就忘了哈！他没什么本事，却自己有肉吃就想着也要给你们吃点。
我说，我记得有一回，爸爸买了金桔，结果不知道怎么吃法，你和爸爸一个说要吐掉皮一个说连皮一起吃，可好笑了。这回轮到母亲不记得了，她问：那最后怎么吃法的？哈哈，我说，我也不记得怎么吃的了，只记得很酸。我没有说，我还记得那天的灯光黄黄的，特别温暖，灯光下，父亲和母亲凑在一起研究手中橙黄色小果子，那么平和，没有争吵，没有嘲讽，这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父母在一起的温暖画面。

这几年，父亲身体不好，带他看病的任务落在我身上，接触多了，父亲的固执、无知、小气、自私一样一样坏毛病都落在我眼中。真心为他好的劝慰，父亲都听而不闻，反而乐意听一些真真假假的偏方，好心劝他保养身体不要抽烟喝酒，他觉得是我怕他多花了烟钱酒钱。身体略有不好就嚷嚷着要住院，住院以后略有好转就嚷嚷着要出院，回到家又百无禁忌不遵医嘱糟践身体，让我无奈。这样的父亲于我，倒像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一般。
那一回他颈椎病发作，疼痛难忍，我也没有好办法，父亲便骂人，说我们不带他看病。可我着实没有好的办法，家里有止痛药，他怕上瘾不肯吃，我有什么好办法呢？只能劝他吃点止痛药，然后锻炼身体，日常生活中多加注意减少对颈椎的伤害。父亲疼急了，本也不是懂养生的人，只觉得我都是推脱之词。我也急了，便跟他分辨起来，把素日对他的不满都说了出来，父亲愣住了，一句话也不说。隔了好久，父亲哭了，他抽抽搭搭说，我就想还像原来一样，每天都能干活，自己挣点钱，不要拖累你们。

我也无语了，拖累不拖累，不想说了，我这几年，已经把医院跑够了。只是，你不能干活了，医生早就跟你说过了，你要听医生话，好好保养，身体还能好点，你又不听话，抽烟喝酒不说，还要逞强干活，新冠的时候阳了，叫你好好休息你也不听，自己把身体越弄越坏了。要跟你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要尊重科学！不要整天只想着我要怎样怎样的，你的身体跟不上你的想法了。若说你没有安全感，怕我们做女儿的以后不孝顺你不带你看病不给你吃饭，我也早就给你下过保证：就算需要卖房子我也会给你看病、养活你的。
有句话叫“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是父亲，我们也要尊重命运，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是超出我们掌控的，有时候顺应天命才是最好的。身体不好了，该休息就要休息，该吃点有营养的就要好好吃有营养的饭菜，一味说我不喜欢吃这个我就喜欢吃那个，那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最终受害的还是自己。
父亲，你还不是太老，身体也还没有坏到底，如能尊重科学，尊重医生，尊重我们做女儿的对你的一片真心，好好保养，适度运动，还有好起来的那一天。若一味自说自话，贪图烟酒，恐怕真的会往不好的地方发展，到时候，只怕怎样做都回天无力了，这是我不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