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一年夏天，我带娃回老家过暑假。

某天早上，我们吃过午饭，坐在门前凉棚下，看娃写作业。四周无遮无拦，南风习习，好不惬意。这时候，一阵巨大的马达声传了过来，轰隆隆，好像要把地面震出一个大洞。

我们忍不住停下来张望。我家小子说，妈妈，是跑车哎！马上摔下笔，往车子停着的方向跑过去。我妈说，你英姐回来了。每次回家，都引起左右邻居围着看，真不简单。

我说，好呀，英姐人缘好，大家都喜欢嘛。我妈说，什么车不好开啊？我们这样不发达的地方，你英姐也不是年轻小女孩，犯得着整这么个轰隆响的东西？不多少有些显摆的意思吗？

我说人家有钱爱干嘛干嘛。

不多久，一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走到我家来。她匀称的身材，穿着真丝长裙，白色高跟凉鞋，戴着大圈圈的黄金耳环，脸涂得白煞煞的。手上戴着大金手镯，脖子上也是粗大的黄金项链。

她看着一身朴素的我，问，琴妹妹，还记得我不？

我和我妈忙站起身来，我妈说，这是我们邻居英儿啊，你小时候叫英姐姐叫得多欢啊。这一晃多少年不见了吧？

我赶紧叫英姐姐，给她让座，倒水。

英姐姐坐下喝茶，看着我写作业的儿子，又寒暄几句。我也找不出更多的话跟她说，就听她一边把玩着手上戴着的厚重的黄金戒指、目测有百多克的镯子，一边跟我滔滔不绝讲述她的生意经、她家的三个姑姐、婆家的迁居房、两个孩子的教育经……我竟插不上什么话。她不多久就站起来，说这次要她老公陪她回来，带她老妈去一趟医院。

我妈赶紧说，英儿是个孝顺闺女啊，我们这儿的多少女儿，能赶上你呢？在我看，不是嫁得好嘛，是英儿自己厉害，怪不得我们村里老人聚在一起，就说“英儿是村里第一个能人”呢。

英姐笑起来，眼角的皱纹特别明显，看起来很满足，她婉言跟我们告辞，回家去了。

02

英姐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眼睛大，皮肤白，一笑两个酒窝，长到十五六岁，就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围着她转。她家老爸身体不好，老妈絮絮叨叨，一个弟弟体弱多病，家里光景一团糟。

家里条件不好，英姐也没法静下来读书，初中毕业，就去了城里当裁缝学徒。

再遇见她，我上了大学，回去过寒假。

有一天，我妈叫我去英姐家拿回炒米用的小工具，我边叫着“有人在吗”，边穿过她家杂乱的客厅，去后院找人。她家后院更大，但还是泥地面，一群鸭子随意便溺，走路几乎无从下脚。

不多久，一个年轻妇女领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从后面的厨房走出来，见了我脸色忽然有些暗沉下去。

那就是英姐，带着忧郁而尴尬的神色，衣着很是朴素，正看护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

我们打了招呼，我还逗了英姐的孩子，孩子怯生生的，躲在妈妈身后。

回家向我妈问起英姐，我妈叹了口气，告诉我英姐的遭遇。

英姐去城里当学徒之后，就有附近人家的子弟发现这家裁缝店里来了一个漂亮女孩子，又勤快，嘴巴又甜，暗地里喜欢的不知有多少。其中就有一个男孩子，叫杰哥，比她大个两三岁，个子不高，家里条件一般，常常来找英姐聊天。

大家都笑话他们，一个英姐姐，一个杰哥哥，英杰处一块，日子谁来赛？

杰哥家在城乡结合部，是个摩托车学徒，不英俊，但是善良，诚恳，英姐渐渐被打动了。杰哥成了英姐的初恋。

有一天，英姐老爸请人带信（八十年代没手机，电话也打不起，写信不如请去城里的人带口信）叫她回家一趟。英姐还不舍得回家，对她而言，回家就是带弟弟，弟弟比她小十岁，又调皮又爱生病，父母田里一忙，他们不放心五六岁的儿子一个人在家，就要英姐回去照顾。英姐比她老妈有耐心，弟弟就比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还粘她，让她什么事情都干不成。

这次老爸说弟弟病了，英姐没办法，只能回去看看。

回去竟然是相亲。

英姐有些无语。英姐老妈说，下学了，能早点定下人家就早点安心定下，以前的女人十七八岁生娃的都有。这次是有一个好人家，家里做生意，早就是万元户了，独生儿子二十好几了，没选上合心意的，就看中我们女儿，你说是不是福气？

英姐老妈是没上过学的。

英姐也是个有脾气的，她说，现在是九十年代了，讲究自由恋爱，那户人家的儿子我见过，看起来一脸老气，我可以叫叔叔了好吧？

英姐老妈又唠叨了一阵，英姐只好摊牌，说自己已经有了对象了，就是杰哥。

英姐老妈与裁缝店老板娘熟悉，去城里必去裁缝店，见过杰哥。杰哥这个条件，家里自然不同意。英姐爸妈说，看来得另外给你找一个学手艺的地方。

英姐说，你们给我换地方，我就跟杰哥离家出走。他有个朋友的亲戚在南方，我也快满十八岁了，嫁给他，我们可以去南方打工。

英姐爸妈气得当即就叫她滚，英姐头也不回地走了。

03

日子又过了两年，裁缝店老板娘劝英姐老妈，说杰哥看起来不起眼，但人善良，很细心，对英姐非常体贴，又是孩子的初恋，过日子比较靠谱，英姐爸妈叹一口气，算是默认了。

然而有一天，裁缝店老板娘忽然请人带口信给英姐爸妈，叫他们来城里一趟。

英姐不见了。

原来英姐认识了一位男顾客，南方人，看起来二十三四岁，每次来总是先盯着英姐，等她空下来就让她给自己理发。等英姐给他开始洗头，他就开始滔滔不绝，绘声绘色讲述大城市的繁华，说那里遍地黄金，像英姐这么勤快的，到那里好赚钱呢。

说了几次，英姐就动了心思，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跟人好上了，在一天晚上，不辞而别，去了南方。

遭到背叛的杰哥失魂落魄，英姐爸妈觉得脸面丧尽，他们压抑着对女儿的各种不满，默默地把女儿的东西收拾回家，轻易不在别人面前提起女儿。

知道内情的人说，英姐不多久就跟人结婚了，但老公家非常偏僻，竟比英姐家还穷。家里房子小，兄弟姐妹也多，父母年纪大，多病，管不了孩子，就让他们野蛮生长。

两个人拿了证，居然没地方住。公婆不管不顾，小两口只能自谋生路。

他们去工厂打工，自己租住房子，条件艰苦，英姐还怀孕了。

虽然把英姐接回去住，但婆家一家人说什么她都听不懂。英姐受尽艰辛，剖腹生下女儿，婆家更不热心了，常常摆着一副冷眼，给端一碗冷饭就罢了。丈夫也不回来看望，一个月到底，拿不回钱来给英姐。

英姐遭到冷落，女儿多数时候自己忍痛照顾，在月子里无人过问，心情糟糕透顶，不由得想念起了老家和细心的初恋情人杰哥。但英姐知道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父母是不会轻易原谅她的，她待在公婆破旧而昏暗的家里，自己奶水不足，只好拿出所有积蓄给孩子买奶粉。

孩子哭泣，外面一家人聊天聊得欢快也无人应答，英姐自己慢慢哄着，望着水盆里一堆没洗的尿布，小桌上没洗的饭碗和奶瓶，被贫穷困住的英姐心灰意冷。

那个冬天特别冷，英姐把自己的处境想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打定主意。英姐出了月子，就把娃托付给公婆照顾，说自己要打工，每个月给他们生活费，公婆勉强答应。英姐不忍心娃受苦，就在公婆家附近开了个理发店，钱赚得不多，但好在每天可以回家看女儿。

英姐的丈夫对母女俩不闻不问，更不要说寄钱回家，两年之后，英姐果断离婚，带着孩子回了老家。

回家来，英姐爸妈得知女儿遭遇，两人轮流抱着外孙女，看着自己女儿瘦得不成样子，经常给人洗头的手显得老而苍白，他们含着泪水，什么都没说。

04

英姐过完年把孩子交给父母带，自己去了城里找工作，人比以前更加吃苦耐劳，工资越来越多了，贴补一下家里，把孩子和自己都打扮得越来越好看，精神气比以前好多了。英姐爸妈自然也很欣慰，但是他们也知道，外面人对他们家指指点点的也多，女儿虽然还年轻，但是以后的人生，谁知道呢，一个带着孩子的再婚女人，能有多少人接受？总之媒人鲜有上门，上门介绍的人也是一言难尽。

英姐都不理睬，她先不想再婚，想着多赚点钱，哪怕租房子住，也要让女儿去城里读小学。

日子倏忽而逝，转眼孩子就要五岁。

这天英姐忽然在从乡下返城的车上遇见一个人，那个男人看起来成熟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英姐，在英姐下车的地方他也下车了，等英姐就要上另一辆车，他就急急地叫住英姐。

两个人站在街头，一时恍惚，不知说了些什么。

杰哥仍然每天在英姐下班时去找她，二十六岁的英姐，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他们有时一起在外面吃晚饭，一起在护城河散步，偶尔一起去看个电影。有时候杰哥还会跟着英姐回乡下看女儿，给英姐女儿买各种新式玩具，甚至下地帮英姐爸妈干农活，英姐爸妈自然激动极了，想方设法对杰哥好。

过了半年，杰哥带英姐回去见了父母，说自己二十七八岁了不结婚，现在想结婚了，要等的新娘还是英姐。

杰哥家的条件今非昔比。他们家在城郊，家里租出去的店面房就有好几间，地被国家征用，银行里存款一大笔，全家都补了社保，公婆已经拿上了养老金。腰杆子一粗，说话就咄咄逼人。三个姑姐，简直就是审察弟媳妇专员，心眼和嘴巴一个比一个厉害，直说“一个贫困女人，还再婚，想空手变富婆，凭什么”……

英姐知道自己的往事，再婚难以被杰哥家接受，她放下给杰哥父母带的礼品，笑着从他们家出来，默默去工厂加班。

杰哥那么瘦弱，面色也很和气，但这次他怒气冲冲，在他的家人们面前跳起来拍桌子，扔下一句狠话：不答应我就永远不结婚。

不知不觉又一年过去了，杰哥的家人看这个光景，不得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但大姑姐代表父母，说，丑话说在前面，没有彩礼，公婆不给带娃（更不要说英姐的女儿），婚后不给钱补贴他们的生活。

05

英姐嫁给杰哥的时候，杰哥只是家境好了起来，他自己却还只是工厂里的临时工，不要说别人，自己家姐姐虽然万事为他着想，但骂起人来都看不起他。以前学摩托，家里也没支持他开店，说即便杰哥不上班，日子肯定可以过得下去。

英杰哥以前工资低，每月花得精光，英姐攒了点钱，在生下儿子之后，就开始筹划跟杰哥创业开店铺。

她在南方待过，知道做服装批发很赚钱，就按期付租金，盘了一个小门店，平时叫杰哥边看边带娃，自己亲自去南方寻觅商家，跟人确定合作关系，再批发服装回来卖。

英姐眼光独到，对客人态度和蔼大方，渐渐地赢得很多回头客，财源也滚滚而来，不多时间，英姐就把自己的店铺换到了市中心最繁华的位置。

来去多少艰辛，真是只有自己知道。

杰哥家周边开始拆迁，英姐在这个紧要关头，说服婆家人把旧房子拆掉，自己加钱造了四层小楼：进可拆迁多得补偿，退可一家人住得舒适。婆家人对英姐的决定不得不佩服，他们终于放下了对英姐的成见，走哪儿都说英姐的好话，有空就带孙儿，还喜欢起英姐的女儿，把她当作自己的孙女看待。

三个姑姐那里，英姐既往不咎，跟他们来往亲密，热情地叫着“姐姐们”，给她们送最时尚的衣服，逢年过节都准备礼物。见弟媳妇这么能干，她们纷纷闭了嘴。

杰哥给自家打工，又能顺便看儿子，辅导女儿写字，幸福感远胜自己打工时，非常满足，整天乐呵呵的。

英姐女儿以前受到的关注少，在人面前总是害羞，但现在有那么多人疼着，也逐渐变得活泼开朗。

英姐的店子越开越多，老板娘的味道越来越重，她到哪儿都是富婆打扮，让人眼红和感叹：再婚嫁了初恋，一个贫女变富婆，到底凭什么？

但她还是定期回家看自己的父母，帮他们管教弟弟。

弟弟看着也二十几岁了，男孩子在农村靠自己越来越结不了婚，英姐就帮家里建了房子，但是生活费还是要弟弟自己去挣。

养得肥肥的弟弟说，姐再帮点呗？

英姐说，姐姐山穷水尽时，谁帮过呀？反正房子给你造好了，好老婆和好日子，别想着靠谁，就靠你自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