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皇上问陆贽:“河中既已平定,还有什么事需要去做的?”令他逐条上奏。陆贽认为,河中既平,必定有顺着皇帝旨意生事的人,以为王师所向无敌,请乘胜征讨淮西。李希烈则必定诱谕他所部及新附的将领们说:“皇上在奉天颁布的大赦令,只是因为他当时窘急,朝廷稍安,必定再次诛伐。”如此,则四方自知有罪的人谁不心怀疑惧,河朔、青齐纷纷响应响应,再次兵连祸结,赋役繁兴,建中年间的灾难,就要再起。于是上奏,其大略说:“福不可以屡次靠侥幸,幸运不可以时常指望。”
又说:“臣忧心的是再次生祸,而不敢祝贺陛下已经获得福报。”
又曰:“陛下之前怀着深切真诚的悔过之心,降下非比寻常的大赦令,在各地宣告之际,听到的人无不涕泪交流。那些僭称王号的武夫,都削除伪号以请罪。首鼠两端观望的人,一改而纯诚以效忠。”
又说:“之前讨伐,越讨越叛,如今赦免,全都归来。之前以百万之师,而精疲力竭;如今下咫尺之诏,而感化融洽。圣王以天理大道来驯服暴人,靠德而不是靠兵,这是很明显的了。群帅之前悖逆臣礼,抗拒天诛,是为了自己能活下来,而不是真的想要当王,这又是很明白的了。所以,自己要生存,就要让他人生存;自己要安全,就要让别人安全。把别人挤到死地而求自己的长久生存,把别人逼到危地而求自己长久安全,从古及今,都没有这回事。”
又曰:“一个人不遵守法令,全境遭殃;一个地方不安宁,全国骚扰。”
又说:“千千万万参加叛乱的污人,三四个叛军统帅,被陛下自新之旨感化,为陛下盛德之言而喜悦,洗心革面,削除伪号,重修臣礼。当他们自己关起门来深言密议的时候,固然也不完全坦然,必定是聚心而谋,倾耳而听,观察陛下所行之事,考察陛下立下的誓言。如果言与事相符,那他们迁善之心渐渐稳固;如果事与言相悖,则他们对大祸临头的担心又再次出现。”
又说:“朱泚灭亡,李怀光被杀,李怀光死了,再接着征讨李希烈,如果李希烈扫平了,大祸将落到下一个人头上,这样一来,那些之前就心怀疑惧,有背叛记录的将领,能不为之动心吗!”
又说:“如今皇运中兴,天祸将悔,以朱泚之偷居上国,以李怀光之窃保中畿,还不到一年,相继被枭灭,这正是叛徒心惊胆战,全国人民对朝廷重建信心之时。威令已经施行,而恩泽还未融洽。正应该上副天眷,下收人心,布下体恤人民的恩惠以济威,乘着消灭叛贼之威以行惠,才能恩威相济。”
又说:“臣所不敢担保必定听从的,就李希烈一人而已。推测他的私心,也不是不愿听从;想来他的考虑,也不是没有追悔。只是他之前猖狂失计,已经盗称大号,虽然陛下宽恕他,他也觉得自己不能面对自己,不能再立于天地之间了。就算他不归降,也就是一个独夫而已,对内找不到借口起兵,对外则没有同类相助,他能做的,不过是优厚抚慰部曲,拖延岁月而已,虽有逞强好胜之心,而形势已经不允许。陛下只需要敕令诸镇各守封疆,李希烈士气已衰,计谋已穷,他已经是牢里的人了,不被人杀,鬼都要杀他。古人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这种情况了!”
八月十七日(原文为丁卯,根据柏杨考证修改),皇帝下诏,说:“李怀光曾经有功,宽恕他一个儿子,让他能延续后代,赐给田地和住宅,归还他的首级,和尸身一起安葬。加授马燧兼侍中,浑瑊为检校司空,其余将卒赏赐各有等差。诸道与淮西连接者,宜各守封疆,除非受到攻击,不须进讨。李希烈如果投降,免除死罪,其余将士百姓,一概不追究。”
华杉曰:
这次皇帝听了陆贽的。
陆贽担心必有人“希旨生事”,顺着皇帝心思,鼓动皇帝征讨李希烈,所以皇帝问他逐条汇报该做什么事,他什么也不说,只说这一条;没有说该做什么事,只说这一件不该做的事。
“希旨生事”,在我们的生活中非常普遍,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家人,都会对我们“希旨生事”。什么意思呢?当我们和其他人有矛盾的时候,我们的朋友,家人,就会跟我们说,我们吃亏了,对方太坏了;“你就是太善良”,“你就是心太软”,“他就是占你便宜”。不断从道德上,实力上抬高我们,说对方的不是,给我们出主意,鼓动我们;而绝不会指出我们的错误,他们只站在我们的立场,不站在对方的立场。我们如果听了,事就办坏了。
“希旨生事”的人,是对我们毫不负责的。他们图什么呢?首先是一种本能的操控他人的欲望和冲动,然后是显示“我对你好”,“我关心你”,“我心疼你”。本质上什么好处也没有,只会生事惹祸。
生事的人,还有一个表现,就是任何事情他都要给你出主意,出一个跟你之前不同的主意。他出主意,并不是因为他有主意,一是显示他对你的关心;二是操控欲,他想操控你;还有第三,他并没有判断事情该怎么办,他只是尽量施展影响力按他的主意办,获得成就感和可能的功劳。
这世界最害人的,就是亲戚朋友同学下属不负责任的建议。而承担责任做顾问的,千防万防,主要就是要防“希旨生事”的瘟疫。陆贽洞然明白,先给德宗皇帝打一针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