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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沙漠气候的中东似乎没有什么宜居时间段,副高气压带和别的难以描述的阴霾一直笼罩着这片土地。沉闷的热浪给人民心中带来灼烧感,从铅笔第一次划过约旦河至今,这种痛觉从未消散。
在加沙一个不起眼的小城,秃鹫划过灰蓝的天空。两个少年嬉笑追逐着爬上一座小丘,朝阳从天边洒下,穿过空气中扭曲的热浪,照在少年的脸上,再落到地上;地面上多是干燥的沙土,生着稀疏而杂乱的蓬草,有时散落着破碎的弹片,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这里真美!”穆撒欢似的飞跑,时不时还张开双手跳起来。
“这里有什么不一样吗?”艾跟在他后面,显得有些疲惫:“一样的黄沙,一样的杂草,一样的弹片。”
“这里有不一样的晨曦!”穆转过身,对艾笑着喊了一句,又扭过头去向沙丘最高处奔跑。“还有蒲公英,你看!”穆突然更加兴奋,向着不远的山顶处用力一指,只见在山顶的一小块平地上,稀疏地生长着一整片蒲公英,一片突兀的白色,好像给这无尽的金黄沙漠铺上了一小块雪。
艾飞跑着去追赶穆,不知不觉两人一起爬上了丘顶,冲进一大片蒲公英里。
“这里真的很美,你不觉得吗?”穆在蒲公英丛里慢慢地走,仿佛很享受这片雪白:“我一定要带我的妈妈也来这里看。”
“嗯...挺美的”艾也惊叹于这一片白色,可他好像想起什么,整个人呆了一下,忽然眼神里闪过一丝悲凉;“你妈妈应该会很喜欢的吧。”他又很快收起悲伤的神色,用力挤出一抹笑容。
“我想是的。”穆拉着艾的手腕,走到最近的一株蒲公英面前,摘起最大的一朵,拿到了嘴唇前。艾也学着穆,轻轻地摘下一朵。
几乎是同时,两个少年用力吹出一口气,蒲公英四散开来,在朝阳的映照下被染成金色,朝着各自的远方飞去。迷茫的蒲公英或许此刻并不知道自己应该飞向哪里,但它们终将找寻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因为在这片需要希望的土地上,它们恰好是希望本身。
蒲公英飘得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可热浪却无时无刻在空气中翻滚,两个少年早已口干舌燥,他们试图在附近找到能供水的河流,可抬头只有一望无际的沙土,他们想坐下休息,却被炽热的沙石烫得跳起来。
“嘿,你看!下面有井!”艾向前走了几步,突然眼前一亮,惊叫起来。只见山下是一片整齐的井口,周边拉起了隔离路障,还有成队的士兵来回巡逻。
“我们去那里取水。”艾拍了拍穆的肩膀,指着那一大片井口。
“你疯了!那是以军管控的水源啊!我们闯进去会被抓走的。”穆没想到艾会有这样疯狂的计划,表现出强烈的不可思议和惊恐。
“以军以军,到处都是以军,我真搞不懂这片土地一开始到底是谁的!”艾毫无征兆地变得愤怒起来,仿佛是压抑多年的愤恨突然找到了爆发口,情绪如洪水般倾泻而下。
“艾,你...”穆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到,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以军骑在我们头上已经多少年了?他们从踏入这片土地那一刻就妄图把我们的家园占为己有。他们管控水源,管控食物,管控药品,管控一切!”艾的愤怒在不断加深,此时已经到了极点,忽然,他的眼眶渗出泪花,刚刚好不容易收起的悲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就因为他们管控水,几年前那场干旱,我的父母把家里最后的水让给了我。他们却被活活渴死!”
穆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近乎崩溃的艾。“那明明是我们的水,我们凭什么不能喝!”艾走到穆身边,情绪似乎稳定了一点,“走,我们就去那儿喝。”他坚定地看着穆,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不...我不能去。”穆终于从刚才的不知所措中反应过来,面对走来的艾,他向后退了一步。“我不能被抓走,我还要照顾我的妈妈。”穆站定在原地,望着艾坚定的眼神,他的神情也变得严肃。“去年迁移的时候,我的爸爸被流弹打中,去世了;家里只剩我妈妈一个人,我真的不能离开...”
“那好吧。”艾的眼神从穆的眼睛一直向下滑到地面,然后又转身面对着那片井,神色却依然坚定。“我一个人去。”说完,他便从丘顶飞奔而下,朝着那片井冲去。
“艾,艾!”
艾没有给穆留下反应的时间,等他伸手去拉时,艾早已冲下山坡。刚刚恢复理智的穆又变得恍惚,艾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到了封锁区的入口,与看守的以军士兵扭打起来,最后被几个人架走——他看到了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结局。
“艾...艾...”
夕阳点燃了加沙的白云,金红的晚霞不断延烧,直到铺满了整片天空。穆像当年说的那样,带着母亲登上了那个沙丘,只不过这次他走得更慢、更忧郁、更踌躇。
此时距离穆亲眼看见艾被抓走,已经有一年之久,在漆黑的夜里,模糊的画面始终灼烧着他的心,穆无法摆脱这种痛苦,就像这片土地的人民也无法摆脱笼罩一生的闷热。
“不知道艾现在怎么样了。”穆拉着母亲的手,头低低地埋着,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或许在看沙石,或许在看杂草,也或许在看一条没敢选择的道路。“我真对不起他。”穆轻轻地说道,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
“我理解你,孩子。”母亲转过头,慈爱的望着他,温柔的眼神流露出不忍。“你觉得你们是最好的朋友,而你为了我,没有选择和他一起反抗,你觉得背叛了他,对吗?”
“嗯...”穆缓缓点头,回答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了。
“我有过和你一样的经历。”母亲把头侧了回去,看向远方。“当初我们一家被要求强制迁移,你的父亲被以军的流弹打死,你还记得吗?”
“记...记得...”
“我记住了开枪的士兵的样貌,后来迁移时他离我很近,我真想杀了他...我不怕死...”母亲说着,眼眶已经泛红,把穆的手握得更紧了。“可我不能死,你还那么小,我要养活你...一定要,再恨、再痛苦也要...”母子两人死死攥住对方的手,眼泪不自觉从眼眶溢了出来。
“所以孩子,你没有错,这不是背叛,这只是一种选择。”母亲抹掉溢出来的泪水,轻轻地说道。“就像当年我在复仇与你之间选择了你,你如今在义气与我之间选择了我。”
穆依然低着头,悲伤与自责的情绪还没有完全退却。
“但我们也不能毫无底线地退让。”母亲湿润的眼眶此刻已经变得干燥,她的眼神从忧郁突然变得坚定。“艾是个好孩子,你要学习他的勇气。如果民族没有他这样的人,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希望。”
“勇气...?”
“对,勇气,抗争!”母亲的语气变得强硬而坚决,也许这片闷热的土地容不下泪水。
太阳已经被西边的沙丘遮挡了一半,对称到东边正好是一年前朝阳升起来的位置。穆和母亲就这样慢慢地走,直到毫无意识地走进了丘顶的那一抹雪白。穆弯下腰,轻轻地摘下一朵蒲公英,母亲也跟着他摘下一朵。
就这样,两个人朝着一年前朝阳的方向,几乎同时地吹出一口气。夕阳从他们的背后洒下来,金色的沙丘染上了火焰般的红。穆的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母子在残阳下相互依偎,看着迷茫的蒲公英去探索一片黑暗。
时间在闷热里粘稠地流走,穆已经从当初的少年长大成一个成年人。当年水井旁那个被架走的少年已经住进了穆的内心深处,他几乎不再受这段记忆的影响,只是偶尔在夜深时还会想起他模糊而坚定的脸。
清晨的晨曦刚刚洒下,穆像往常一样来到厨房准备早餐。这是一个及其拥挤的居民区,他们的房间狭小且简陋,说是厨房,其实不过就是在家门后面起了一个灶台。
“咚咚咚”穆正在生火,旁边却响起敲门声,他顺手打开门,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面孔。
“请问你是...”穆疑惑地打量着这个人,他的身材瘦削但并不虚弱,留着寸头,皮肤蜡黄,衣衫褴褛,眼珠已经凹陷在眼眶里,但眼神里却闪着光亮,这种感觉让他陌生而又有些熟悉。
“怎么,你不记得我了?”面前的男人咧嘴笑了一下。
“你是...你是艾!”穆恍然大悟,他激动得手足无措,甚至快要当场跳起来。
“是我没错。”艾有些欣慰地看着穆,似乎在为他这些年平安度过感到满足。
“你快进来,快进来”穆赶忙放下手中的干柴,准备拉着艾进屋。“你这些年怎么样?他们把你带到哪去了?过得好吗?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我就不进来了,今天时间急,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艾站在原地,没有进门,眼神还是那样坚定。
“很急?你有什么事吗?”
“我今晚就要离开这里,去拉法,那里有很紧急的任务。”
“任务?什么任务?”艾的话让穆感到很惊异,甚至莫名其妙。
“说来话长。”艾的神情变得感慨,仰望上空,陷入深深的回忆。“当初我就因为跟那个士兵起冲突,被关进监狱;他们根本就没有经过法律审判,也没有告诉我要被关多久;在一开始我感到愤怒,恐惧甚至绝望,直到我慢慢认识了侯。”
“候?他是谁?”穆疑惑道。
“他是一个和我关在一个牢房的囚犯,也是H组织的战士。侯待我很好,他时常把自己的食物和水分给我,还教我识字,向我介绍H组织”
“H组织?”
“一个武装组织,反抗以军的武装组织。我已经决定加入他们,今天来找你,既是跟你告别,还想再问问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艾望着穆,眼神和当年在沙丘上那一刻一样坚定。
穆呆呆地望着他,艾这样平静,可穆却比多年前面对近乎崩溃的他更加不知所措。穆的头微微上扬,当初母亲在夕阳下说的话,像无数的箭矢刺痛他的神经:要抗争!他的嘴唇发颤,原本自然下垂的手指开始抽搐着卷曲。
“我...”
“穆,有客人来吗?”母亲的呼喊声从房间里传出。
穆的头突然剧烈摇摆了一下,仿佛猛然间被从幻境中抽离出来。“啊..没事,邻居来借水。”他随意将母亲应付过去,转而带着微红的眼眶,看着艾的眼睛。
“艾...我真佩服你...也羡慕你...”穆死死握住拳头,比那晚母亲攥得还要紧。“我始终放不下妈妈...你就当我是个懦夫吧。”
艾缓缓走到穆的面前,有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一次认真地看着穆的眼睛:“你不是懦夫,这也是你的责任...做好你要做的,我支持你。”说完,他把手放下,向后退了一步,从兜里掏出一本宪章,郑重的递给穆:“这是候当初在狱中留给我的,你没事可以翻翻看,就当留个念想。”
“嗯...那候呢?”穆接过宪章,忽然问到。
“被杀害了,和无数没有留下姓名的战士一样。”艾最后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走出几米远后,穆再次呼喊,他却只是摆摆手,并不回头,更没有停下。
穆就这样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直到在视野里消失,走到地平线和朝阳融为了一体。
阳光忽然落在门前散落的弹片上,反射出的亮光晃到了穆的眼睛,他终于回过神来,轻轻翻开那本宪章,发现里面夹着一朵雪白的蒲公英...
几天后,他从新闻中得知了艾的死讯,在电视屏幕里,穆看见以军脚边有一抹军装的颜色,凑近看:那正是艾的尸体,和无数被杀害的战士一样,他就静静躺在那里,听不见嘈杂的枪炮声,也看不见以军得意的神情。
穆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那本宪章,轻轻地翻开,夹在里面的蒲公英只剩下了主杆,他拈出仅存的杆,死死地攥在手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大多都具有趋利性,即使自己的利益被损害,他们也会衡量反抗与忍让两者各自带来的风险和收益。民众一般会选择妥协,因为一旦反抗就意味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当剥削者的压迫过重,甚至超过了一个人生命的价值,民众就会反抗,以庞大的力量将剥削者拉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以军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们选择对加沙的土地与资源进行缓慢但致命的蚕食。
“砰砰砰”屋外响起敲门声,穆打开门,是上街回来的母亲。
“穆,我们准备收拾东西吧,以军的强制迁移令又要下来了...这次要我们往更中心迁移。”母亲慌忙地进门,递过手上的报纸,进屋坐下。
“怎么又要迁?”穆拿过报纸,看了一眼迁移的指示图:“这是要我们迁到那里去!数万人挤在这样一块地方,我们还有活路吗!”
母亲谨慎地喝了一小口水,然后轻轻放下杯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砰砰砰砰!”屋外又响起粗暴的敲门声,穆皱起眉头,不悦地打开门,面前却是一个穿着作战服的以军,身材高大,眼睛里冒着凶光。
“我是来这一带训练的以军士兵,和大部队走散了,现在很口渴,找你们来借水。”
“我们已经没有水了!”穆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愤怒,拦住他准备关门。
突然,士兵抬脚便将穆踹开,径直走进屋子找水。这一脚十分用力,穆被踢上墙再倒到地上,几乎动弹不得。
“再动一下我弄死你。”士兵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语气凶狠而轻蔑。
忽然,他在墙边发现一个水缸,揭开盖子,里面还剩下小半缸清水。
“还说你家没有?”士兵咧了咧右嘴角,抬起水缸便准备灌。
“不行,你不能喝!那是我们家仅存的水了!”母亲惊恐的大喊,从屋里冲出来准备把水缸抢下。
母亲双手抱住水缸往后夺,以军士兵却并不松手,依然贪婪地往嘴里倒水。突然,母亲一个没站稳向前打了个趔趄,水缸霎时往前送,涌出的水扑了士兵一脸,他瞬间松手,呛得连连咳嗽。
“水,水...”母亲没有注意他,只是赶紧扶起掉落的水缸,一捧一捧地用手把撒在地板上的水送回缸里。
“你找死!”以军士兵缓过神来,从怀里抽出匕首,恶狠狠地冲过去,提起母亲的衣领,将匕首捅进母亲的腹部,当白刃全部插入母亲的身体,再抽出来,再捅进去,再抽出来...直到母亲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全身软下去,彻底断了气,以军士兵才用力将她丢在地上,把匕首插进母亲仅存的一寸完好的皮肉,转身走向倒地不起的穆,露出戏谑的表情:“这把匕首送给你,看到它你还可以想起你的母亲。”说完便转身,一边嫌弃地擦拭身上的血迹,一边大摇大摆地离开。
“妈,妈!”穆绝望地瘫倒在地上,用手指扣着地板,一点一点地向母亲的尸体爬去。母亲的鲜血已经流了一地,穆每爬一寸,鲜血就会划出一道可怖的拖痕,直到手指已经在地板上扣出鲜血,全身都被染得鲜红,他终于爬到了母亲身旁,用双手托着她的脸,头埋到母亲脸上,绝望地啜泣。
忽然,一束寒光闪进穆的眼睛,是那柄匕首反射过来的,他猛地想起来什么,用尽全身力气拔出匕首,挣扎着起身,摇晃了一会儿,他终于站定,咆哮一声,不要命地冲向已经走远的以军士兵。士兵听见动静,正欲回头,穆却已经冲到他背后,纵身一跃,把匕首刺入他的脖子,一击毙命。
以军士兵已然没了呼吸,穆却没有离开,他提起士兵的衣领,一样地朝着腹部疯狂捅刺,一刀、两刀、三刀、四刀、五刀...直到全身彻底没有了一丝力气,穆才终于停下来,此时的以军士兵浑身早已血肉模糊。穆把士兵丢回地上,正欲站直起来,却一下没了力气,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穆再醒来已是黄昏,邻居们帮他换好衣服,抬上了床,又帮忙给母亲整理好了遗容,暂时安置在门口的担架上。
又是一股热浪袭来,路边的蓬草孤独地漂泊着,同样是两个生命,以军士兵的死引起了以军全营的轰动,他们为他收尸、下葬、举行葬礼,开会、搜捕、满城张贴穆的通缉令;而穆的母亲的死几乎什么也没改变,闷热依然笼罩着这片土地,强制迁移令依然如期颁发,母亲被杀害的现场也被清理干净,好像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唯一的改变就是这片土地上又多了一个孤儿。
穆蒙着脸,将母亲装进背篓里,趁以军还没有完全封锁这里,独自把母亲带上沙丘,安葬在那一抹雪白下。
残阳如烈火,从天上似乎要蔓延到人间,随着穆摘下丘顶的最后一朵蒲公英,那一抹雪白彻底被这片土地的闷热融化了。穆站在丘顶边缘,面对着血红的夕阳,背后是残破的贫民窟,绝望的沙土地、无尽的黑暗,他庄严地举起那最后一朵蒲公英,急促而有力地吹出一口气、一段痛苦的过往、一场贯彻人生的遗憾,蒲公英迅速散开,迎着夕阳飞向血色的天空,最终它们将回归这片被闷热笼罩的土地,成为这里最需要的希望。
......
这天清晨,天晴,有风,以军属地上空出现密集的伞兵,无数的汇聚在一起,随风飘落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穆戴好H组织的袖章,然后抓紧滑翔伞,从高空迅疾地飞下。
他们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滑翔,晨曦洒下来,将这朵巨大的蒲公英染成金色。此刻他们明白自己将要飞向哪里,他们已经成为这片土地所需要的希望。蒲公英迎着朝阳飘落,他们要用柔软的身躯去冲散那难以描述的阴霾,去抚平那沉闷的热浪给人民带来灼痛。
“妈妈、艾,我在迎着朝阳飞翔,我将像蒲公英一样回归故土。”穆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