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市收银台接过四角钱硬币时,我听见它们在掌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四只惊慌的蚂蚁在玻璃罐里乱撞。硬币边缘的齿纹磨得发亮,1998年的年号被氧化成青灰色,国徽图案的鎏金剥落处,露出底下暗红的金属,像极了老家灶台上生锈的铁锅。
电子支付的时代,一角钱早已失去流通的尊严。它们像被流放的贵族,蜷缩在超市收银台的最底层,偶尔在找零时刻被想起,却被收银员嫌弃地推向前台,仿佛传递的是某种过时的密码。但当指尖触到硬币上「中国人民银行」的残字——「民」和「银」已被磨平,只剩「人行」二字倔强地凸着——突然想起童年的存钱罐,那是个铁皮小猪,投币口永远沾着辣条油渍,每次「当啷」一声,都像往时光银行里存入一枚太阳碎片。
小时候,一角钱是万能的魔法。能换包撒着味精的「唐僧肉」,能在游戏机厅换三个塑料币,能让卖糖画的老爷爷在石板上多画半朵莲花。我曾用攒了三个月的硬币给奶奶买过一副老花镜,玻璃柜台后的售货员数钱时,硬币在铁盘里发出清越的共鸣,像极了清晨檐下的风铃。那些硬币带着体温,沾着汗水和梦想,每一枚都刻着不同的故事:有帮邻居奶奶提菜赚的辛苦钱,有考试满分的奖励,还有从沙发缝里抠出的「意外之财」。
现在的孩子大概很难理解这种情感。他们的零用钱直接躺在手机里,变成数字的狂欢,却再也没有金属与掌心摩擦的温热感。上次帮小侄女整理存钱罐,她困惑地举起一枚菊花一角:「姑姑,这个能换皮肤吗?」我哑然失笑,看着她把硬币丢进「废品区」,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为了一枚掉在排水沟的硬币,趴在地上用铁丝钩了半小时的光景。那时的我们,相信每一枚硬币都承载着某种神圣的使命,是通往大人世界的钥匙。
傍晚路过小学门口,辣条摊的白炽灯依然亮着,却不见当年卖糖画的老爷爷。电子支付牌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取代了曾经叮当作响的硬币罐。我摸出一枚硬币放在摊位角落,铝制币面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块小小的月亮碎片。也许明天某个孩子会捡到它,放进自己的存钱罐,在某个睡不着的夜晚,听它讲述关于铁皮小猪、玻璃柜台和旧时光的故事。
回到家,我把四角钱放进抽屉深处,旁边是已经褪色的存钱罐。手指抚过罐口的锈迹,突然听见时光的深处传来「当啷」一声——那是童年的我,正踮着脚把第一枚硬币投进罐里。窗外的霓虹照亮硬币上的菊花浮雕,它不再是被时代遗弃的零头,而是一枚小小的时光胶囊,里面装着辣条的咸香、奶奶的笑脸,和一个踮脚张望的小女孩眼中,闪闪发光的世界。
原来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藏在我们记忆的褶皱里。就像这枚一角钱硬币,当我们不再需要用它购买糖果,却依然需要用它来丈量,那些一去不返的,却又从未真正离开的,温柔时光。